往慈宁宫的路途颇远,需从东六宫最北的钟粹宫,穿过重重朱门,横跨整个御花园,方能抵达西六宫南侧的慈宁宫。桑宁扶着绯云的手快步走着,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晨露未曦,打湿了裙裾下摆的绣花。桑宁能清晰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的“咚咚”声,分不清是疾行所致,还是即将见到额娘的悸动。她下意识摸了摸鬓边的翡翠步摇,生怕方才走得急,发髻有了散乱。
“慢些。”圆姐轻声提醒,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按,“仔细脚下!”
转过一道影壁,慈宁宫的金顶已在望。桑宁突然觉得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绯云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的颤抖,悄悄递上一方熏了茉莉香的帕子。
“格格且定定神。”绯云低声道,“福晋见了您这般模样,该心疼了。”
桑宁深吸一口气,茉莉的清香让她稍稍平静。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慈宁宫门,那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极了小时候额娘衣襟上的鎏金纽扣。
“记住,”圆姐突然凑近,声音轻得只有桑宁能听见,“一会儿见了太皇太后要先问安,等太皇太后发话再同你额娘叙话...”
话音未落,慈宁宫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褐色比甲的嬷嬷快步迎了出来。桑宁的心猛地一跳,那是额娘身边的刘嬷嬷!
“两位格格可算来了,”刘嬷嬷眼眶微红,声音里带着哽咽,“福晋从卯时就盼着了...”
桑宁的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宫道,这重重的宫墙,都抵不过眼前这扇即将打开的门。门后,是她朝思暮想的额娘啊。
刘嬷嬷引着桑宁往里走,这才看见水珠跟在后头。老嬷嬷脚步一顿,嘴唇颤了颤,终究只冲女儿微微颔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袖中攥紧又松开,终究是先转身打起珠帘:“格格快请,太皇太后和福晋都候着呢。”
水珠停在殿外,垂首立在阴影里,眼角却泛起湿意。她看见母亲鬓边新添的银丝,比上月离家时又多了几根。那方熟悉的青帕子在嬷嬷袖口若隐若现,正是她去年送的寿礼。
珠帘轻晃,桑宁迈进内殿的刹那,一阵凉爽扑面而来。她抬眼望去,只见乌林珠端坐在太皇太后下首,一袭藕荷色旗装衬得人比花娇。
“臣妾恭请太皇太后金安。”桑宁与圆姐齐齐福身,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行礼时,她瞥见额娘攥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想必是强忍着没有起身相迎。
太皇太后将一切尽收眼底,和蔼地笑道:“快起来吧。今儿个叫你们来,就是让母女俩说说话。”
老人家转向乌林珠,手指往桑宁点点:“你这丫头,在宫里可还习惯?”
桑宁正要答话,却见额娘突然起身,直直跪在了太皇太后跟前:“臣妇斗胆,求太皇太后恩准......”话未说完,一滴泪已砸在金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殿内霎时寂静。桑宁惊得忘了规矩,怔怔地望着额娘挺直的背影。那根她再熟悉不过的绛色汗巾,此刻在额娘腰间系得紧紧的,勒出一道深深的褶痕,这是额娘心绪难平时特有的习惯。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手中的翡翠念珠转了一圈:“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朝苏麻喇姑使了个眼色,“带她们去暖阁说话吧。”
圆姐把桑宁扶起,桑宁恍恍惚惚跟着苏麻喇姑往暖阁走去,直到被额娘冰凉的手握住,才如梦初醒。
那只手上戴着的白玉戒指,还是她小时候在庙会上为额娘挑的。戒指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想必是额娘日日摩挲所致。
暖阁的门刚关上,乌林珠就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桑宁只觉颈间一凉,是额娘的泪落在了衣领上。那熟悉的檀香混着泪水的气息,让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额娘也是这样抱着她,轻声哼着满语小调。
“额娘...”桑宁刚开口,就被哽咽堵住了喉咙。她感觉到额娘的手在轻轻颤抖,就像她进宫前夜一样。
暖阁内,乌林珠的手指轻轻抚过桑宁的发鬓,指尖在触到那支翡翠步摇时微微一顿。
“瘦了。”乌林珠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松子的香气已经透过锦缎隐隐传来,“你最爱吃的...”
桑宁的眼泪终于决堤。松子糖块的甜香混着一丝松木气息,瞬间勾起记忆。这松子糖是府里老厨娘的拿手点心,她进宫后再没尝到过这个味道。糖块在舌尖化开的刹那,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额娘在廊下教她绣花,阿玛带她去骑马,连最严厉的嬷嬷此刻想来都格外亲切。
“家里都好。”乌林珠用帕子轻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你阿玛前日还念叨,说你在宫里定是又挑食了。”
话音戛然而止。乌林珠突然转向圆姐,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好孩子,辛苦你照顾宁儿”
圆姐的嘴唇轻轻哆嗦,平日里伶俐的口齿此刻只会重复着:“不辛苦...不辛苦...”她垂下头,一滴泪砸在青砖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暖阁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苏麻喇姑轻叩门扉:“福晋,时辰到了。”
乌林珠的身子猛地一颤。她飞快地从腕上褪下一对白玉镯子,一只套在桑宁腕上,一只塞给圆姐。她褪镯子的动作太急,在腕上留下一道红痕。
“这是...”她的声音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喉间,最终只是将两个女孩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镯子还带着体温,内壁的满文经文已被摩挲得有些模糊,是乌林珠嫁进钮钴禄家时,祖母给的护身符。桑宁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额娘都会把这对镯子放在她枕边。
“好好的。”乌林珠最后抱了抱女儿,在她耳边轻声道,“额娘会想办法多来见你。”
走出暖阁时,桑宁将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还带着额娘常用的香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她望着额娘挺直的背影渐渐远去,忽然注意到额娘旗装下摆处绣着一丛青竹。那是她离家前最后绣给额娘的纹样,针脚歪歪扭扭,却被额娘珍重地绣在了衣裳上。
回钟粹宫的路上,桑宁一直摩挲着那镯子。经过御花园时,一片落叶飘到她掌心。
她突然想起额娘常说的一句话:“宫里的日子就像这落叶,看似飘零,实则归根。”
绯云担忧地望着主子,却见桑宁轻轻将落叶收入袖中,嘴角泛起一丝久违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让绯云想起冬日里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