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章
就在伊特鲁的平原上,炎思衡与客蒙进行着残酷的拉锯与博弈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帝国东线,穿云关前,另一种形态的战争,正以一种更为沉闷、更为压抑的方式,悄然推进。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硝烟与血腥,更增添了属于金属的锈蚀、木材的断裂,以及近乎绝望的哀嚎。
……
北郡境内,魔族占领区的腹地,一处被重兵把守,现在被命名名为“炼狱谷”的巨大盆地。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庞大而狰狞的工坊。
盆地四周的山脊上,魔族哨塔林立,巡逻队往来不绝,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窥探的目光能够触及此地的秘密。
盆地内部,景象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数以万计的人类工匠、苦役、奴隶,如同蝼蚁般在监工的皮鞭与呵斥下,进行着超负荷的劳作。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麻木,只有在监工的鞭子落下时,才会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盆地的中央,一个庞然大物的骨架已经初步成型。
那便是被命名为“纳若卡”——意为“地狱”的巨型破城锤。
仅仅是它的基座,就已经庞大得令人窒息。由数十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百年铁杉木拼接而成,用粗如手臂的铁箍死死固定,深深嵌入大地。木料表面,布满了斧凿的痕迹和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深色污渍。
围绕着这具骨架,是更加繁重和危险的工序。
“快!快!你们这些懒惰的蛆虫!”一名身材高大、面容狰狞的魔族监工,挥舞着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在一名动作稍慢的老工匠背上。
老工匠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背上瞬间皮开肉绽,但他甚至不敢惨叫,只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继续去扛那块沉重的铁板。
旁边,是锻造区域。
数十座临时搭建的炼铁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散发着灼人的热浪。
赤膊的人类铁匠,在魔族工匠的监视下,奋力挥动铁锤,敲打着烧红的金属部件。
汗水刚从他们额头渗出,就被高温瞬间蒸发。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铁锈和皮肉烧焦的混合气味。
不时有铁匠因力竭或中暑而倒下,立刻就会被如狼似虎的监工拖走,扔进角落的尸堆,很快便有新的奴隶被驱赶上来,接过那尚且温热的铁锤。
“不够!还需要更多的木材!”负责督造“纳若卡”的并不是魔族的工程大师,而是一位名叫格鲁尔的盎格鲁工匠,正对着手下咆哮。
他身材矮壮,手指因长期接触金属和图纸而显得粗糙异常,此刻脸上充满了焦躁与不耐。
“格鲁尔,附近山林符合要求的铁杉木几乎被砍伐殆尽了……”一名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就去更远的地方找!去伊特鲁!去加洛林!把所有能找到的铁杉木,全部给我运来!谁敢阻拦,以叛国罪论处!”格鲁尔怒吼道,“还有精铁!锤头的部分需要至少还需要二十吨的精铁!告诉那些占领区的总督,就算把他们库房的门轴拆了,也要给我凑齐!”
为了加快进度,魔族动用了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
一队队被铁链锁住的人类奴隶,在皮鞭的驱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将沉重的木材、矿石从四面八方运来。
道路上,运送物资的车队络绎不绝,魔族士兵们粗暴地呵斥着,清空道路,任何延误都会被视作怠工,押运者轻则鞭刑,重则处决。
已经投靠魔族的盎格鲁、加洛林、皮亚斯特的城镇,更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搜刮。
贵族府库被强行打开,民间仅存的铁器被收缴一空,甚至连一些古老教堂、修道院钟楼上的大钟,都被强行拆卸,熔铸成“纳若卡”的部件。
征发的命令如同雪片般飞向各地,伴随着的是冷酷无情的期限和严苛的惩罚。
无数家庭因此破产,无数平民在饥寒交迫中挣扎,只为满足这台战争巨兽那仿佛无底洞般的胃口。
建造的过程,充满了血腥与死亡。
沉重的木料在搬运中滑落,瞬间将下方的苦役砸成肉泥;高温的熔炉偶尔爆炸,迸射的铁水将周围的人群化作焦炭;搭建到一半的巨型结构因承重问题突然垮塌,埋葬了下方数十名工匠……
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盆地边缘的乱葬坑,层层叠叠,任由乌鸦和野狗啃食。
新的奴隶和工匠,又被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押送而来,填补着那仿佛永远填不满的死亡空缺。
格鲁尔站在一处高台上,俯瞰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对进度的焦虑和对最终成品的狂热期待。
“还不够快……太慢了……”他喃喃自语,眼眸中倒映着下方炼狱般的火光,“必须在陛下规定的期限内完成……‘纳若卡’……必须如期完成!”
……
与后方地狱般场景的工坊喧嚣与残酷相比,穿云关外的魔族前线大营,气氛则显得微妙而复杂。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安静地燃烧着。
主帅盖乌斯端坐主位,面容依旧古板严肃,但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阴郁,似乎比前几日淡去了些许。
在他下首,分别坐着米太亚德、雷奥尼达、费边等魔族将领。
这些出身高贵、自视甚高的神族贵族们,此刻虽然依旧保持着矜持与傲慢,但眼神中对于那位新晋“副总指挥”的敌意和鄙夷,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赤裸裸。
原因无他,只因这位新任副总指挥,武定侯梁子令,表现得太过低调,甚至可以说是谦卑。
梁子令并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仗着奥古斯都的宠信和副总指挥的头衔颐指气使,插手具体军务。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聆听着众将的讨论,只有在被问及时,才会谨慎地发表一些看法。
梁子令甚至主动将原属于他的“闪电军团”的指挥权,大部分交由盖乌斯统一调度,只保留了少量亲卫。
这种识趣的低姿态,让原本担心权力被架空、准备看这个“人类叛徒”笑话的盖乌斯等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武定侯,”盖乌斯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对于近日我军暂停大规模进攻,你有什么看法?”
顿时,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梁子令身上。
梁子令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语气平和:“回大元帅,诸位将军。末将以为,此前的攻势受挫,将士疲惫,稍作休整,正是必要之举。”
他先肯定了暂停进攻的合理性,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但是,我军暂停进攻,关内的司马错却未必会闲着。我对他很了解——此人用兵,最擅长抓住对手的喘息之机,我军休整期间,他必然加固城防,调整部署,甚至可能发动小规模反击,以提振其低迷士气。如果任由司马错从容准备,只怕日后我军再进行进攻,难度只会增加。”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众人的神色,继续道:“况且……陛下在镇北城正殷切期盼着我军凯旋,前线要是长久没有动静,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担忧。”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了在座每一位魔族将领的心上。
托里斯陛下在镇北城的震怒,甚至那句“阵前斩将”的咆哮,至今仍让他们心有余悸。
穿云关下的挫败,已经让托里斯深深蒙羞,要是他们再长时间无所作为……
盖乌斯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何尝不知道需要持续施压?但前番强攻损失不小,士兵确实需要休整,更重要的是“炼狱谷”那边的动静,绝不能被发现!
梁子令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大元帅,末将有一个不成熟的意见。我军进攻,未必每一次都需要倾尽全力,志在必得。”
“哦?”盖乌斯看向他。
“我们可以发动持续不断,但却只保持中等强度的攻势。”梁子令解释道,“目的不在于一举破城,而在于‘牵制’与‘麻痹’。让司马错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让他无暇他顾,无法判断我军真正的意图。同时,也能掩盖后方的一些‘大动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了一下,意指那正在秘密建造的“纳若卡”。
“持续的进攻,可以消耗守军的体力和物资,打击其士气。更重要的是,能让司马错形成思维定势,认为我军的战术依旧局限于传统的攻城拔寨。等到……”梁子令没有说下去,但帐内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等到“纳若卡”建成,那毁灭性的巨锤砸向穿云关城门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决战之时!而之前的所有这些进攻,都将是掩盖这致命一击的烟幕!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米太亚德摩挲着下巴,眼中凶光闪烁,他渴望战斗,哪怕是中等强度的进攻,也比干坐着强。
雷奥尼达则依旧冷冽,但微微颔首,似乎认可了这个策略的可行性。
费边擦拭着他的单片眼镜,沉吟道:“武定侯所言,不无道理。持续的压迫,确实能有效掩盖我军的战略意图,并能防止守军恢复元气。只是这对我军将士的消耗也是不小。”
梁子令立刻接口:“费边将军考虑周全。正因如此,进攻的强度和频率需要精心控制,轮番上阵,避免某一支部队过度疲劳。而且,这也能锻炼各地征召的仆从军,磨合各部协同。”
他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既提出了战略,也顾及了战术执行层面的细节,姿态却始终放得极低,最后还将决断权恭敬地交还给盖乌斯。
盖乌斯目光扫过帐内众将,看到他们大多露出了意动甚至赞同的神色,又想起托里斯陛下那冰冷的眼神和“炼狱谷”那必须保守的秘密,心中终于做出了决断。
“武定侯的建议,我觉得不错。”盖乌斯沉声道,“传令下去!从明天开始,恢复对穿云关的进攻!米太亚德部、雷奥尼达部,轮流担任主攻!费边,你的攻城器械部队,提供火力支援!各仆从军军团,协同作战!”
他顿了顿,强调道:“记住!此次进攻,以牵制、消耗、麻痹敌军为主!不必强求破城,但攻势必须猛烈,要给司马错持续的压力!”
“遵命!”众将齐声应诺。
梁子令也躬身领命,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他成功地引导了局势,既展现了价值,又没有引起这些魔族贵族的过度反感。
他知道,自己这把刀,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而在那之前,他需要足够的耐心和表演。
……
第二天,清晨。
穿云关的守军,刚刚享受了几天没有震天战鼓和疯狂呐喊的相对宁静,便被骤然响起的魔族号角声再次惊醒!
“呜——呜呜呜——”
黑色的潮水再次于关外涌动!
不同于前次总攻时那铺天盖地的气势,这次的魔族大军,阵型似乎更加有条理,进攻的节奏也带着一种刻意的压迫感。
米太亚德麾下的魔族士兵,扛着云梯,发出狂野的嘶吼,向着关墙涌来。
后方,隶属于法灭公国工匠改进后的重型抛石机,在费边的冷静指挥下,再次发出了咆哮,将巨石和燃烧的沥青罐抛向关墙。
“敌袭——!各就各位!”关墙之上,军官嘶哑的吼声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慌乱。
司马错的身影第一时间出现在关楼,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城外敌军的阵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不是总攻……”他低声自语,“更像是……例行公事的压迫。”
薛岳和田穰苴也迅速赶到他身边。
“魔族崽子消停了几天,又皮痒了!”薛岳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田穰苴则观察得更仔细:“大元帅,看他们的攻势,虽然猛烈,但投入的兵力似乎有所保留,更像是不想让我们闲着。”
司马错缓缓点头:“不错。他们在消耗我们,也在麻痹我们。”
他看向关外那似乎无穷无尽的魔族大军,冷声说道:“传令各部,依计防守,节省箭矢滚木,以击退敌军为第一要务。告诉将士们,稳住!魔族的耐心,不会太久,他们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命令传达下去,关墙之上,帝国的守军再次展现了他们坚韧的意志。
箭矢如雨落下,滚木礌石沿着城墙轰隆隆滚下,沸腾的金汁散发着恶臭泼洒。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几天前那血腥的攻防战。
但细心的守军将领发现,魔族的进攻虽然凶猛,却少了一股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劲头。
他们更像是在执行一项任务,一波被打退,稍作整顿,又是一波,如此反复,仿佛不知疲倦。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魔族丢下了数千具尸体,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当夜幕降临,魔族的营地方向再次响起了代表收兵的鸣金声时,关墙上的守军都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却更加沉重。
因为他们知道,明天,后天……这样的进攻,很可能还会继续。
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比一次性惨烈的总攻,更考验人的神经和耐力。
城楼之上,司马错望着城外渐渐退去的魔族火把长龙,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明明才三十多的年纪,但他的鬓发却已经被这场战争折磨得花白,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峭。
“梁子令……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他低声喃喃,眼中充满了凝重与思索。
而与此同时,在魔族中军大帐,盖乌斯正听着各部汇报今天的战果——杀伤帝国守军若干,自身损失若干。
虽然未能破城,但持续进攻的目的达到了。司马错的注意力被牢牢吸引在正面战场,后方“炼狱谷”那震天的敲打声和冲天的烟柱,想必也被这前沿的战火与喧嚣所掩盖。
梁子令安静地坐在一旁,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在他偶尔抬眼,望向穿云关那巍峨轮廓的瞬间,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冰冷而复杂的光芒。
那光芒里,有野心,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属于过往的烙印。
穿云关的战火重燃,掩盖了“炼狱谷”内正逐渐成型的狰狞巨锤。
帝国的命运,在这持续不断的攻防与暗流汹涌的博弈中,一步步滑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