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深山，风雪是永恒的主人。当吴邪一行人从一片混乱的眩晕中挣脱时，刺骨的寒意几乎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呼吸。前一刻他们还在雨村温暖的院子里研究一块诡异的青铜残片，下一刻，就被抛入了这片白茫茫的原始林海。
“我滴个乖乖！”王胖子冻得直跺脚，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这什么情况？青铜片儿还把咱当窜天猴给送了？这是送到哪个旮旯了？”
张起灵静立在一旁，黑眸沉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古老的树木，深及小腿的积雪，以及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张家古楼外围的凛冽气息。他微微蹙眉，这里是他记忆深处的地方，但时间……不对。
吴邪搓着冻僵的手，脑子飞快转动：“看这植被和气候，像是东北。小哥，这里是……”
“张家。”张起灵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少年人的呼喝声打破了林间的寂静。几个穿着厚实棉袍、身影矫健的少年从树林深处冲出，像是在进行某种训练。为首的那个少年面容冷峻，眼神锐利，赫然是缩小版的张海客。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纪、眼神灵动的女孩，是小海杏。还有一个异常活跃的男孩，像只不知疲倦的雪貂，在雪地里窜来窜去，嘴里还嚷嚷着：“海客哥，你太慢了！看我第一个到终点！”
吴邪和王胖子瞬间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却又无比稚嫩的面孔。
“小，小海客？还有小海杏？”吴邪喃喃道。
王胖子眼睛瞪得溜圆：“我去！年轻版的啊！这青铜片是把咱们送回几十年前了？”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队伍最后方。那里还有一个少年，默不作声地跟着，身形比小海客略瘦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沉静的眼睛，几乎与旁边的张起灵如出一辙。
“小哥！”吴邪下意识地抓住了张起灵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那是你！小时候的你！”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眼神深邃，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那群训练的少年也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小海客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将弟弟妹妹护在身后，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入我张家地界？”
那个活泼的男孩——小海欢，则好奇地探出头，乌溜溜的眼睛在吴邪几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定格在张起灵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好奇，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同源的气息。
吴邪赶紧上前一步，试图解释：“别误会，我们……我们是迷路的旅人，不小心闯进来的，没有恶意。”他心里叫苦不迭，这理由连他自己都不信，谁家旅人会迷路到张家核心训练区？
小海客显然也不信，眉头紧锁。这时，小海欢却突然笑嘻嘻地开口了：“海客哥，他们看起来不像坏人嘛，那个大哥哥……”他指了指张起灵，“他感觉好奇怪，但又有点熟悉。”
一直沉默的小张起灵抬眸看了海欢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场面一时僵持。很快，更多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面容严肃、气场强大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张家弟子迅速赶到，正是张隆半。
“怎么回事？”张隆半目光如电，扫过吴邪几人，尤其在张起灵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几个人的出现太过突兀，衣着古怪，气息混杂，尤其是那个沉默的年轻人，给他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小海客迅速上前，低声汇报了情况。张隆半听完，沉吟片刻，对吴邪等人说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既然闯入了张家地界，就暂时不能离开。跟我来。”
形势比人强，吴邪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能跟上。王胖子低声嘀咕：“得，成俘虏了。胖爷我英明一世……”
他们被带到了张家外围的一处院落，算是被软禁起来，但待遇并不算差。张隆半显然对他们，尤其是对张起灵，充满了探究。
接下来的几天，吴邪几人就在这有限的范围内活动，也见识到了张家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训练。他们看到小海客如何咬牙扛着远超自身体重的石锁，看到小海杏在梅花桩上灵活穿梭却因一次失误被训斥得眼眶发红，也看到那个活泼的小海欢，如何在各种体能、格斗、技巧训练中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和……过于旺盛的精力。
他似乎总有办法在枯燥的训练中找到乐趣，或者制造点小麻烦。他会偷偷在教习师傅的茶里放黄莲，会趁着小张起灵凝神静气时突然从背后扑上去，虽然每次都被对方下意识地轻易撂倒，但他乐此不疲。他似乎格外喜欢黏着小张起灵，尽管对方十次有九次不理他。
“嘿，你看那小屁孩，跟个小跳蚤似的，整天围着小哥转。”王胖子看得津津有味，“没想到小哥小时候还挺招人喜欢？不对，是招‘烦’。”
吴邪也看着，心情复杂。他看到了小海欢脸上纯粹明亮的笑容，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成年后的张海欢脸上见过的神情。那个在澳门赌场运筹帷幄、在长沙松韵楼谈笑风生却眼底冰封的周松砚，他的童年，竟然是这样的？
他也注意到了小海欢对母亲的依恋。训练间隙，总会有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提着食盒过来，那是张海瑶。小海欢会像只归巢的雏鸟般扑过去，嘴里塞满母亲带来的点心，含糊不清地讲述训练的趣事。张海瑶总是温柔地笑着，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和点心屑。
偶尔，张映川也会出现。他总是沉默地站在不远处，面容严肃，看着儿子。当小海欢在训练中取得进步时，他眼中会闪过一丝极快的赞许，但嘴上却永远是严厉的苛责：“下盘不稳，气息浮躁，还需加倍努力！”小海欢往往会被父亲说得蔫下去，但下一次，又会为了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认可而拼命。
“他爹……还挺严厉。”吴邪轻声说。
张起灵站在他身边，目光落在远处那对父子身上，淡淡道：“张映川，本家执刑者。”
吴邪心头一凛。执刑者……他忽然明白了张映川那近乎残酷的严厉从何而来。
一天夜里，风雪更大了。吴邪起夜，隐约听到院落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循声望去，借着雪地微光，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石阶上，肩膀微微耸动——是小海欢。
吴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靠近了才发现，小海欢的左手手背红肿不堪，显然是受罚后的痕迹。他似乎疼得厉害，又不想被人发现，只能偷偷躲起来哭。
“怎么了？”吴邪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
小海欢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见是吴邪，他有些窘迫地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嘴硬道：“没、没什么！训练不小心碰的！”
吴邪看着他红肿的手，想起白天似乎看到他因为偷偷帮助被罚加练的小海杏而被教习师傅发现，两人一同受了责罚。他心里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效果远胜这个时代的伤药：“手伸过来，我给你上点药，好的快。”
小海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过去。药粉刺激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龇了龇牙，却没缩手。
“为什么帮海杏？”吴邪一边上药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小海欢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她是我妹妹……而且，她身体没我好，冻坏了怎么办。”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阿爹说，保护族人是本分……可我好像又搞砸了，连累她也多挨了十下手板。”
吴邪看着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个孩子，顽皮跳脱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对家人最原始的维护之心。
“你阿爹……他很严格。”
“嗯。”小海欢应了一声，随即又抬起头，眼里闪着光，“但阿娘说，阿爹是希望我变得更强，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我以后要像阿爹一样厉害，不，要比阿爹还厉害！还要保护阿哥，保护海杏，保护……嗯，保护那个不爱说话的石头！”他说的是小张起灵。
吴邪看着这孩子气却又无比认真的誓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了那个在矿洞被家族抛弃、在汪家受尽折磨、最终戴上冰冷面具的汪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药上好了，小海欢活动了一下手腕，感觉疼痛减轻了不少，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明亮的笑容：“谢谢你，吴邪哥哥！你是个好人！”说完，他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跑回了屋子。
吴邪站在原地，风雪吹在脸上，一片冰凉。好人？他苦笑。他此刻多么想告诉这个孩子，未来有多残酷，让他不要那么善良，不要那么重视情义……但他不能。
几天后，一场意外发生了。
那是一次极寒环境下的耐力训练，地点在张家用来惩罚犯大错子弟的寒冰洞附近。孩子们需要在冰天雪地中潜伏数个时辰，考验的是耐寒力与意志力。小海客、小海杏、小海欢以及小张起灵都在其中。
训练中途，天气突变，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加剧，能见度急剧降低。负责监督的教习不得不下令紧急撤回。
孩子们在风雪中艰难跋涉。小海杏体力不支，脚下一滑，向一个陡坡下跌去。离她最近的小海客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自己却也被带得一个踉跄。跟在后面的小海欢想也没想就冲过去帮忙，试图将两人拉回来。
风雪太大，脚下冰面湿滑。三个人挣扎间，一起向下滑去。关键时刻，是小张起灵反应极快，用一根随身携带的绳索套住了旁边一块坚固的岩石，另一头甩给了最下方的小海客。
“抓紧！”小张起灵的声音在风雪中依旧冷静。
小海客死死抓住绳索，小海欢在中间奋力托着海杏，小张起灵则在上面全力拉扯。冰冷的雪块和碎石不断滚落。就在小海客即将被拉上来时，一块被风卷起的尖锐冰凌，如同利箭般射向他的面门！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海客双手抓着绳索根本无法躲避。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小海欢猛地侧身，用自己的头挡住了那块冰凌！
“噗”的一声闷响。
冰凌没有击中他的眼睛，却狠狠砸在了他的左耳附近。小海欢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眼前一黑，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温热的液体顺着耳廓流下，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冻结。
“海欢！”小海客目眦欲裂。
小张起灵手臂肌肉绷紧，猛地发力，终于将三人一起拖上了安全地带。
当吴邪几人听到动静跟着救援队伍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小海客紧紧抱着已经昏过去、左耳一片血肉模糊的弟弟，小脸煞白。小海杏在一旁吓得不停哭泣。小张起灵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小海欢，紧抿着嘴唇，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张隆半和张映川、张海瑶也很快赶到。张海瑶看到儿子的惨状，几乎晕厥过去，扑上来抱着海欢，眼泪止不住地流。张映川脸色铁青，检查了一下海欢的伤势，尤其是左耳的情况后，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袍，仔细地将儿子裹紧，然后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医堂方向走去，那步伐快得几乎像是在奔跑。
张隆半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另外三个孩子，尤其是脸上毫无血色的小海客，沉声对教习道：“查清楚！”
医堂内，气氛凝重。族医仔细检查后，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外伤可以处理，但左耳耳膜破损严重，加上寒气深入……这只耳朵的听力，怕是保不住了。”
守在门外的吴邪和王胖子听到这句话，心里都是咯噔一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现代那个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疏离感的张海欢，想起他有时会下意识地侧过右耳听人说话……原来根源在这里。
王胖子咂咂嘴：“怪不得……小时候就这么虎，为了兄弟敢拿脑袋去挡冰溜子。”
吴邪心里更是翻江倒海。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后来张海客对张海欢总是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愧疚的情绪。为什么张海欢在家族抛弃他时，会那样的绝望。因为他曾经，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热爱并守护着这个家和他的亲人。
小海欢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左耳听不见了。他没有哭闹，只是愣了很久，然后看着守在他床前、眼睛红肿的母亲和面色疲惫的父亲，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阿娘，别哭，我没事，就是以后听你唠叨得用右耳朵了。”
张海瑶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张映川放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最终，他只是沉声道：“好好养伤。”然后转身走了出去。但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极低地说了一句：“……做得不错。”
小海欢听到了，他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里慢慢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伤好后，小海欢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爱笑爱闹，依旧喜欢黏着小张起灵。但细心的吴邪发现，他眼神里某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曾经纯粹明亮的底色里，掺杂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和……坚韧。他训练更加拼命，甚至到了自虐的程度。他依然会帮助小海杏和小海客，但方式变得更加隐晦和巧妙，不再像以前那样莽撞。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明白了力量的真正意义，也体会到了失去和责任的重量。
有一次，吴邪看到小海欢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远方连绵的雪山发呆。他左耳侧对着吴邪的方向，那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吴邪没有打扰他。他知道，那个像雪貂一样无忧无虑的小海欢，正在以一种隐秘而迅速的方式蜕变。而他们，这些来自未来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那命运的齿轮，沿着既定的、残酷的轨迹，缓缓转动。
风雪依旧，故人幼小。所有的怀念、哭笑不得、意难平，都化作了沉甸甸的无奈，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而前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