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乡的雪灾像一把钝刀,日复一日地割着百姓的生机。城外官道上,冻毙的流民横陈如枯枝,衣襟上凝结的霜花比他们最后一口呼吸更刺目。孩童蜷缩在茅草棚里,将最后一块烤焦的树根分作三顿,指尖抠进冻土中,只为挖出尚未腐烂的草根充饥。
而城守府内,琉璃灯盏将积雪映得流光溢彩,仿佛人间炼狱与极乐净土仅一墙之隔,墙内笙歌鼎沸,墙外哀声如蚁。程越的马车碾过冰面时,马蹄声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鸦羽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坠入雪堆中再无声息。
鸿佑早已候在朱漆门前,他裹着三张貂皮缝制的鹤氅,貂尾在风雪中摆动如活物,腰间缀着和田玉带钩,每走一步便发出泠泠脆响。
这个百年大族的子弟微微眯眼,将程越上下打量——这位虽然身着六品官服,衣料也穿的普通,甚至袖口还沾着墨渍,仿佛从书斋直接踏入风雪。
即使这样鸿佑也知道自己根本就得罪不起他,并不是因为他的官职而是他身后庞大的家族!
鸿佑忽然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枚鎏金纹银的腰牌,牌面刻着盘龙纹,龙眼嵌着两颗赤红宝石:
“听闻程大人是小程氏的麒麟子,下官特备了薄礼,权当给世子弟添些趣味。”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名仆役已抬出一只檀木箱,箱盖掀开时,金锭银铤在烛光下泛起粼粼波光,其间还散落着几颗南海珍珠,珠光冷冽如泪。
程越的目光在腰牌与宝箱间流转,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抬手将腰牌推回鸿佑手中,指尖却在掠过对方腕间时,似不经意地蹭过那枚玉带钩:“鸿城主客气了,本官奉命巡查河道,当以体察民情为先。”
鸿佑瞳孔微缩,却很快掩去惊疑,转而朗声大笑:“程大人高义!不过风雪严寒,岂能怠慢贵客?且随下官入内,稍作歇息。”
宴席设在城守府最奢华的“流芳阁”。阁内八十一盏鲛人烛将穹顶映得恍若白昼,烛泪凝成琥珀坠在金丝灯架上,每一滴都似封存着深海鲛人的千年泣诉。
程越甫一踏入,便被眼前景象惊得怔住:十二名舞姬皆着鲛绡纱衣,衣料薄透如蝉翼,裙裾缀满南海明珠,每踏一步便落下一地碎玉。那些明珠原是南海渔民以命相搏采得,如今却成了权贵宴席上的点缀。檀木案上,九鼎八簋依次排开,烤全鹿淋着西域进贡的蜜浆,鹿眼犹在案上圆睁,翡翠虾仁以冰晶盏盛着,盏底压着几片碎冰,虾肉莹白如雪中僵指。
最骇人的是案头那盘“雪中红梅“,竟是活剥的锦鲤摆成花形,鱼眼犹在颤动,鱼身却覆着糖霜,宛如血色冰雕。
“大人可知这鲛人烛火的来历?“鸿佑亲自执壶斟酒,酒浆入盏时泛起琥珀光泽,酒香混着烛泪的腥涩。
“此烛需活捉东海鲛人,取其尾脂炼成,一盏可燃十年不灭。下官为备此宴,遣了三艘海船,折了四百七十二个渔人。”
他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声——是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跪在雪地里,怀中孩儿的手脚早已冻得乌青,哭声在寒风中如断线风筝般飘摇。
鸿佑眉头微蹙,向护卫使了个眼色,片刻间哭声便戛然而止,只余一滩暗红在雪中洇开,宛如红梅坠地。程越盯着那盘“雪中红梅“,喉结剧烈滚动。他忽而仰天大笑,将酒盏中的琼浆一饮而尽:“好!好一个花树乡城主!本官在京都日日吃糠咽菜,原以为天底下再没这般快活的地界!”
说罢竟伸手捏住一名舞姬的下巴,指尖力道重得让珠链发出脆响。那舞姬睫毛颤动如蝶翅,却强撑着笑颜将酒浆喂入他口中。鸿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暗叹世家子弟果然都是酒色之徒,面上却愈发殷勤:
“程大人海量!这舞姬原是千乘之国名伶,下官特遣快马从其地购来,专为大人助兴……”
子时三刻,宴席转入高潮。鸿佑命人抬来紫檀木匣,匣中银票堆积如小山,最顶上那张“万芙尔“票印着金箔,在烛光下灼灼生辉。
程越佯装醉态,将金票在手中揉作一团:“这些......这些够买多少舞姬?够开多少席宴?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他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外雪地上,那妇人的丈夫被衙役按在雪中鞭打,皮鞭抽过时,冻僵的血痂与皮肉一同飞溅。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却很快又淹没在酒醉的狂笑中,伸手将银票胡乱塞进袖中。
一直到三更鼓响时,更惊人的“重头戏“登场。鸿佑亲自推开暗阁,露出整墙的玉璧,玉璧上刻着蟠龙纹,龙鳞皆嵌着碎金。东海夜明珠悬在玉璧之间,珠光流转如鬼魅之眼。最中央赫然悬着一幅用金丝绣成的《百美图》,美女的胸皆嵌着鸽血红宝石,发丝则以真发织就,每一缕都浸染着不知多少匠人的血汗。
鸿佑凑近程越耳畔,热气喷在他僵硬的耳垂上:“程大人,这不过是花树乡的九牛一毛。若您在上峰的折子里美言几句,下官愿再奉上十倍厚礼——连同京师三百良田,与那云梅坊最顶红的十二名花魁。”
程越的指尖在袖中颤抖。他忽然想起临行前程坤书房中那张泛黄的密信,信中提到花树乡历年赈灾款的诡异“损耗“,墨迹在“地动之兆“四字上洇出深痕。
想起京都钦天监预言的“雪灾之后必有地动“,想起城外流民身上比积雪更冷的绝望。他猛地将酒盏摔在地上,碎瓷片溅起时,他指着鸿佑的鼻子道:“你可知城外饿殍遍地?今日之宴,怕是用百姓的血泪浇出来的!”
此言一出,满堂歌舞骤停。舞姬们珠钗凌乱,钗上明珠坠地时发出细碎的呜咽。鸿佑却毫不动怒,反而抚掌大笑:
“程大人真是妙人!既知这宴席的滋味,何不共饮一杯?”
他挥手命人呈上一樽墨玉酒壶,壶身刻着狰狞饕餮纹,饕餮口中衔着九颗骷髅,壶盖以赤金锁扣封住。当壶盖开启时,一股腥甜气息扑面而来,酒浆浓稠如血,盏中竟浮着几缕发丝与指甲碎片。
“此酒是用三百童男童女的指尖血,掺着天山甘草与万年金妖树的叶子熬成。”
鸿佑将酒盏递到程越唇边。
“饮此酒者,可益寿延年且金枪不倒……”
程越盯着那樽墨玉壶,仿佛看见无数冤魂在壶中挣扎。壶身饕餮纹的每道刻痕都似在蠕动,骷髅的眼睛渗出黑雾。
他忽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琉璃灯盏簌簌作响:“好!好一个血酿!本官今日定要尝尝,看看这用童血百熬出的滋味,究竟是何等销魂!”
言罢竟夺过酒壶,将猩红酒浆倾入喉中。酒浆滑过喉管时,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眼角滚落的泪珠却凝在鬓角,化作冰晶。那泪珠中映着窗外的雪夜,雪地上横陈的流民尸体与府内奢靡景象交织,恍若人间地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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