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硝烟,在绝对真空的宇宙中无法弥散,但那股浓烈的毁灭与死亡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寒冰,渗透进每一艘战舰的装甲,每一个幸存者的骨髓。
胜利的狂喜过后,是面对巨大创伤的沉寂。
驭空站在舰桥舷窗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窗外,不再是那颗熟悉的哪怕后来变得诡异的三体星,而是一片破碎的星骸,一个缓缓旋转、吞噬光线的蓝黑色液态天体,以及远方那颗仅存的如同被啃噬过的残月般的半颗星球。
“命令,各舰统计伤亡,汇报损伤情况。”
“工程舰优先修复动力和维生系统。”
“后勤舰开始回收作业……优先…回收我方人员的遗骸。”
她的声音通过舰队广播传出,平静,带着一丝沙哑。
一道道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庞大的舰队如同受伤的巨兽,开始缓慢而艰难地舔舐伤口,清理战场。
虽然这一次依赖于无人装备,公司的伤亡不算大,但那也不意味着没有伤亡。
尤其是在三体星破碎和最后太一死亡时造成的能量冲击中,很多小一些的飞船是根本扛不住那种冲击的。
真正的清扫工作,远比想象中更令人窒息。
无人打捞艇如同沉默的工蜂,穿梭在冰冷的虚空中,用机械臂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战舰的碎片。
扭曲的装甲板、断裂的炮管、炸裂的引擎部件。这些冰冷的金属残骸,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但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那些漂浮在星海间的“遗物”。
公司舰队官兵的遗体,大多被封在相对完好的救生舱或舰体残骸中,尚有几分尊严。而那些新星人的尸体,则真的是地狱般的景象。
数十万,乃至上百万具新星人的遗体,如同被冻结的星尘,成片成团地漂浮着。
他们的外形与人类如此相似,以至于每一个打捞员在操作时,都有一种强烈的物伤其类的悲恸。
许多尸体残缺不全,显然是在星球崩解或被太一力量波及瞬间死亡。但他们的姿态,却深深刺痛了每一个目睹者的心。
有的三五成群,至死仍保持着背靠背的战斗姿势,手中的武器指向虚空,仿佛仍在对抗看不见的敌人,那些已经消失了的太一创造的怪物。
有的蜷缩着身体,用脊背抵挡冲击,身下护着更小的已然僵硬的躯体,那是父母在最后时刻保护孩子的本能。
有的伸着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或想将同伴推开……
他们不是在安详中死去,而是在战斗与守护中,迎来了整个世界的终结。
“报告……第一象限第二区打捞完毕。发现新星人遗体……约二百万具……”
通讯频道里,打捞分队队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每一次汇报都异常艰难。
舰桥内一片沉默,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驭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她是指挥官,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景元将军,前线战报。”驭空的声音通过超距通讯,传回了位于庇尔波因特的星际和平公司总部。
全息投影中,景元的身影清晰浮现,他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的样子,但目光在接触到驭空时,微微柔和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驭空身上那股缠绕她许久的近乎偏执的沉重压力,似乎消散了。那份曾经在对抗丰饶孽物的战场上所留下的心魔,在此役之后,已然化解。
在听完了驭空的汇报后,景元点了点头。
“辛苦了,驭空。战果我已初步知晓,你们做得很好。”景元的声音平和,带着赞许,但也有一丝复杂和纠结。
他是为数不多的知晓内情的人。
他知道,真正决定这场神战胜负的,并非是舰队那根威力巨大的“天柱”,而是那位新生的同谐星神——佩克西托。或者说,这个宇宙的希佩。
是他们的董事长在暗中推动,甚至可以说是“打造”出的星神。
舰队的壮烈牺牲和决死一击,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凡人在神只博弈中掷出的精准而致命的一击。
他在犹豫,是否要将这背后的真相告诉驭空。
他担心,若她知道胜利的基石并非全然依靠凡人的力量,那刚刚建立起的信心是否会再次动摇?
驭空似乎察觉到了景元的沉默,她看着投影,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带着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笑容:“将军,不必顾虑。”
“其实我知道,单凭舰队的力量,不可能真正弑神的。”
“天柱的破坏力的确强大,但比起曾经仙舟联盟所掌握的力量,还是小的多。”
“那时的我们尚且无能为力,更何况是现在呢。”
景元目光微动。
驭空继续道:“夏迩博士的紧急通讯里提到过,是‘佩克西托’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我对不知道这位是何人物,但能牵制一尊星神,甚至迫使祂无法全力应对我们攻击的,只可能是另一尊星神。”
她的目光望向舷窗外那片残破的星空,“我们或许只是抓住了机会,完成了最后一击。但正是这‘机会’,正是这‘一击’,证明了我们的抗争并非毫无意义。”
“星神并非不可触及,凡人的意志与行动,同样能撬动命运的齿轮。”
“我们证明了,即便在星神的伟力面前,凡人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凡人,亦有一战之力!”
“这,就够了。”
景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驭空比他想象的更加通透和坚韧。她不需要知道全部真相,她已然从这场血与火的洗礼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和信念。
“你说得对。”景元颔首,“此战,舰队功不可没。阵亡将士的抚恤,英雄的表彰,战后重建,公司都会全力承担的,说实话比当初的我们做的都好。”
“剩下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来处理。你们,先休整吧。”
“是。”
与此同时,在那超越凡俗感知的维度,新生的同谐星神,正静静“注视”着那片残破的星系。
融合了太一陨落后散逸的部分秩序命途本质,她不仅力量更加圆融,也洞悉了过往的一切因果。
她明白了太一为何诞生,为何偏执,也明白了自己为何能在此刻,以此种方式登临神位。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躯体中,有着一股温暖、厚重、坚定不移的力量。
那是来自存护星神的馈赠,是助她顺利迈上登神之阶,稳定初生神格的最大基石。
对于陈浩的谋划,她并无芥蒂,反而乐见其成。
同谐,本就包容万物,存护的理念中也有着“守护文明,存续火种”的解释,这与她的道路有着天然的共鸣。
非要说,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存护更加“霸道”一些。
至于陈浩通过助她登神而获得部分调动同谐之力的权柄,在她看来,是一种共赢的契约。
在她登上星神之位的那一刻,她也更深刻地理解了星神的本质。
既是行走在命途最前端的开拓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被自身命途所束缚的“奴隶”。
她的意志,需与同谐的宏大旋律共鸣。但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她登神的方式特殊,又或许是因为她主动“分出”了一小部分权柄。
总之结果还不错,她得以保留了比寻常星神更多的一丝“自我”与自由。
她的道路,是播撒同谐的种子,是联结散落的星火,是让孤独的个体找到共鸣的港湾。
这片宇宙,还有太多角落需要她的旋律。
心意既定,她将目光投向了蜂巢实验城。意念微动,那些因连接她而意识升华、仍沉浸在同谐共鸣中的罗伯特及其族人们的灵魂,被温柔地送回了他们各自的躯体。
这份经历,将成为他们生命中宝贵的财富,但他们的道路,仍在凡世。
下一刻,蜂巢实验城核心区域,空气微微波动。佩克西托以她最初的少女形态,悄然出现。
夏迩博士和几位核心研究员正在紧张地监测数据,看到她出现,先是一惊,随即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有敬畏,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佩克西托……”夏迩博士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干涩。
佩克西托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那笑容依旧纯净,却多了一份洞悉世事的深邃:“博士,诸位。我,是来道别的。”
她环顾这个承载了她最初记忆的地方,轻声道:“感谢你们创造了我,也引导了我。这一切,都是我不可或缺的经历。”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仪器,最终落在夏迩和几位助理研究员身上,“尤其是你们给我取的名字,佩克西托(pexito),我很喜欢。”
她顿了顿,身影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虹光,形态逐渐向着那神圣、三头、星环环绕的星神姿态转变。
在彻底升华前,她俯下身,伸出虚幻的手掌,轻轻抚摸了一下脚下冰冷的地板,仿佛在抚摸整片饱经创伤的大地。
然后,她抬起头,用空灵而恢弘的声音,对所有人,也是对这片星空宣告:
“佩克西托已经不在,今后,唯有同谐星神——”
“希佩(xipe)。”
虹光骤然大盛,她的身影在光芒中彻底化为那尊完美的同谐星神姿态,随即如同融入了宇宙的底色,消失不见。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曾经视为“女儿”的生命,确实已经“抛弃”了他们,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曾参与为她命名的年轻助理研究员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激动的光:“希佩……xipe……这不就是pexito去掉形容后缀之后重新排列后的结果吗?!”
另一个研究员也反应过来,激动地附和:“她记得!她会一直记得我们的!”
他们看向脚下的大地,想起希佩离开前那个温柔的抚摸动作,一股强烈的使命感涌上心头。
“博士!”年轻助理转向夏迩,语气坚定,“我们想申请留下来!参与三体星…不,是希佩故乡的修复和重建工作!”
“我们要把这里建设好。我相信,她一定回来看看的!”
“总有一天。”
夏迩看着这群重新燃起斗志的年轻人,又望向窗外那片残破却孕育了新生的星空,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他自己都有一种强烈的留下来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