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城的烟火气,很快被秦渊甩在身后。
他继续向西。
骨片上那微弱却执着的牵引,是他唯一的罗盘。
大地在他脚下延伸,山川河流在他眼中流淌。
他曾路过一片被山火焚烧过的枯林,焦黑的土地死寂一片。
他只是走过,心中并无波澜,但他的“谷心”本源,那个由众生执念构成的内在宇宙,却与这片土地的“死寂”执念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共鸣。
他也曾趟过一条浑浊的溪流,泥沙翻涌。
他赤脚走过,感受着水中砂石划过皮肤的触感,他的“谷心”本源,同样在记录这种“浑浊”与“沉沦”。
他的行走,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他在用脚步丈量人间,亦是在丈量自己的内心宇宙。
万物万象,皆是他道途中的风景,最终都将沉淀为他“谷心”的一部分。
半月之后,一座雄城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望京城。
大荣皇朝的东部门户,边境重镇。
与安阳城的安逸不同,这里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铁与血的腥甜煞气。
城墙高耸,镌刻着刀劈斧凿的痕迹,身着重甲的士兵往来巡逻,目光警惕,远非内地守卫可比。
城内街道宽阔,车马如龙。
人群中,随处可见佩戴兵刃、气息强横的修士。
他们或行色匆匆,或三五成群,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绷。
整座城市,像一柄出鞘的刀。
秦渊找了一家临街的茶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长途跋涉,他需要歇歇脚,也需要听听此地的声音。
茶楼里人声鼎沸。
最热闹处,是中央一个临时高台上,一位说书先生正讲得唾沫横飞。
“……要说这青蛟秘境,上古青龙陨落所化,机缘无数!可烈阳宫赵无极,黑煞老魔,哪个不是巨擘?跺跺脚修行界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他们进去了,结果如何?”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声震四座。
“一个重伤昏死,一个道心崩碎!为何?只因他们遇到了那位——青衫剑仙!”
满堂茶客听得如痴如醉,气氛瞬间被点燃。
“话说当时,地底古魔苏醒,魔焰滔天,万千触手遮天蔽日!赵无极的大日焚天神通,黑煞老魔的黑渊噬魂大法,连古魔的皮都擦不破!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那位青衫剑仙,动了。”
“他动了?”有人忍不住追问。
“他动了!”先生眉飞色舞,声音却陡然压低,带着一股子神秘。
“只见他身形不动,只是对着那漫天魔焰,轻轻呵了一口气!”
“一口气?”满堂哗然。
“对!就一口气!刹那间,风云变色!那足以焚山煮海的魔焰,竟被这一口气,吹成了漫天冰晶!赵无极当场就被冻成了冰坨子,都被冻得直打哆嗦!”
“而后,剑仙拔剑,只一剑!一道通天剑光,斩开了九幽黄泉,将那太古邪魔,连同整个秘境,斩成了齑粉!”
故事讲到高潮,满堂喝彩。
秦渊端着粗瓷茶碗,平静地喝了一口。
茶水苦涩。
他记得,那古魔明明是被他用“人间烟火气”给活活“撑爆”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成吹气成冰,一剑碎天地了?
邻桌,几个腰佩统一制式长刀的修士,听得直撇嘴。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狗屁青衫剑仙,以讹传讹罢了。一剑斩碎秘境?那等伟力,已近仙神,岂会籍籍无名?我看,八成是哪个没落宗门,想推个新人出来撑场面,编的噱头。”
他身旁一个看着精明些的同伴点头附和:“师兄说的是。巨擘何等存在,会被人吹一口气冻住?这故事漏洞百出,也就骗骗这些凡夫俗子。真有此人,为何至今无人知其名讳,无人晓其来历?这天下,藏不住这般人物。”
他们的议论声不小,周围几桌的凡人听见了,却无人敢反驳。
秦渊没有理会。
真与假,于他而言并无意义。
他只是一个过客。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骨片,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
一股细微的暖流,顺着骨片涌入他的识海。
那张由三个扭曲符号构成的地图,在此刻变得更加清晰。
第四个目标的信息,水到渠成般浮现。
血榜第四,千机傀儡,萧千绝。
修为,真元境六重。
此人是机关傀儡术大宗师,其罪孽,在于将活人炼制成傀儡。
那些傀儡保留着生前的部分意识和所有感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沦为任人摆布的玩偶,承受永恒的折磨。
其罪孽烙印所在地——大荣皇朝都城,天都。
秦渊心中有了计较。
他放下茶碗,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
他这一动,恰好经过那几个佩刀修士的桌旁。
那满脸横肉的汉子,斜睨着秦渊。
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分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竟也在此安然若素地听着“仙人”故事,心中顿生一股无名火。
他翘着腿,故意将穿着皮靴的脚伸出去,想绊秦渊一个趔趄,看他当众出丑。
“凡夫俗子,也配听仙……”
他口中轻蔑的话语刚说了一半。
那个青衫青年,脚步未停,只是平静地朝他这边,投来一瞥。
那是一道怎样的目光?
没有杀气,没有威压,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那目光里,仿佛倒映着一座熙熙攘攘的城,有小贩的叫卖,有孩童的嬉闹,有情人的低语,有老者的叹息……是红尘万丈,是人间烟火。
可就在这万丈红尘的深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虚空。
汉子伸出去的脚,僵在半空。
后面“……人轶事”几个字,死死卡在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的神魂,在那一瞬间被扯进了那道目光里。
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从一个懵懂少年,如何拜入宗门,如何第一次杀人,如何为了资源与同门勾心斗角……自己一生的得意与不堪,在那道目光中被一览无余,无所遁形。
然后,画面破碎。
他看到了一片无垠的星海,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在其中挣扎、沉沦、化为尘埃。
他不是他。
他只是众生中的一粒沙。
那汉子眼睁睁看着秦渊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消失在茶楼门口。
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周围的嘈杂声重新涌入耳中。
“噗通!”
汉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从椅子上滑落在地。
“呼……呼……”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将地面都打湿了一小片。
“师兄,你怎么了?”旁边的同伴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来扶。
“我……我……”汉子嘴唇哆嗦着,指着楼梯口的方向,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骇与茫然,“那个人……那个人……”
他忽然想起了说书先生口中的描述。
一袭青衫。
看着跟凡人似的。
汉子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
一个荒谬到让他神魂俱裂的念头,疯了一般在他脑海中滋生。
他可能……
刚刚,对着传说本身,伸出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