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燕臣依旧忙碌于医院和家庭之间,照顾两个孩子,只是眉宇间的沉郁更深了些。
他的解决路径是习惯性的、自上而下的:详尽调研。
他利用自己强大的信息网络和人脉资源,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国内外所有相关方向的顶尖团队。
最终,一个国内新兴的国家级实验室项目进入视野,方向虽略有差异,但平台资源雄厚,离家近,压力相对可控。
他像完成一份精密的手术方案,整理出详尽的对比分析,打印出来。
“国内顶尖平台,免去异国适应期,学术资源不逊色,更利于家庭稳定和孩子成长。这是最优解。”
孟燕臣对着电脑屏幕上详尽的对比分析表格,对自己下了结论。
他动用了最后一张牌,联系了爷爷。
孟老院士德高望重,在学术界影响力深远。一通电话,几句对“青年才俊”和“国家急需交叉学科人才”的关怀提点,分量已然足够。
几天后,王小河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邮件。
发件人是那个国家级实验室的负责人,措辞热情洋溢,盛赞她在硕士阶段的研究,并主动发出加入他们团队的邀请,甚至提到了研究方向和资源的初步匹配方案。
王小河看着邮件,先是惊喜,随即是巨大的困惑。对方是如何如此精准地了解她、并主动抛来橄榄枝的?
疑惑很快解开了。
她在书房整理旧资料时,无意中翻到了孟燕臣打印的那份项目对比分析。
在推荐理由那一栏,清晰地印着实验室的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孟燕臣手写的、力透纸背的小字:“已请爷爷联系x教授,初步沟通意向。”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王小河捏着那张纸,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是惊喜,是巨大的羞辱感和窒息感。
她感觉自己的个人意志被无声地篡改,人生轨迹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后台操控,像被植入了无法删除的恶意代码。
他甚至没有和她商量,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就擅自替她铺好了他认定的安全道路。
孟燕臣下班回来时,迎接他的是书房里王小河异常平静的脸。
她将那份打印稿和那封邮件放在他面前,没有质问,没有哭喊,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解释一下?”
孟燕臣的目光扫过纸面,瞬间明白了。
他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是急于解释的急切:“小河,你听我说。这个项目真的很好,平台新锐,资源充足,离家近,压力不会像mIt那么大。我只是……只是想给你多一个选择,一个更稳妥的选择。你还年轻,mIt的机会以后……”
“以后?”王小河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冷意,“孟燕臣,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是稳妥?什么是以后?”
她拿起那张纸,指着那行手写字,“已请爷爷联系?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一个需要你动用家族关系、在背后替我打点前程的小孩子?还是一个你可以随意优化路径的附属品?”
她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微微发颤:“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为我好。可你的爱,就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我做决定,替我铺路,剥夺我选择的权利?这是爱吗?这是控制!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塞,直视着他震惊而受伤的眼睛。
“我们之间,还有平等和信任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需要你哄骗着、用保护的名义圈养起来的……宠物?”
“小河!我不是……”孟燕臣急切地想要辩解,伸手想去拉她。
王小河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无声的裂痕,在两人之间骤然撕开。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深深的失望,有被践踏尊严的愤怒,还有一种心死的平静。
“别碰我。”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如千钧。
“孟燕臣,”她的声音平静下来,但那平静比刚才的愤怒更让孟燕臣心慌,“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白杨,也不是什么mIt。是你从来就不相信,我有能力、有资格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们的关系里,没有平等和信任。”
“我想离婚。”
这几个字,不是歇斯底里的控诉,而是疲惫至极后,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
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二十多年青梅竹马情谊织就的锦缎。
孟燕臣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几天后,白杨出现在了孟燕臣医院楼下的咖啡厅。
孟燕臣刚下了一台漫长而复杂的手术,手术的疲惫和心事的沉重让他步履有些蹒跚。
他刚走出住院部的电梯,踏入寂静的医院走廊,就被一个身影拦住了。
是白杨。
他显然等了很久,眼神异常明亮和坚定。
他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站在穿着挺括白大褂、散发着消毒水和疲惫气息的孟燕臣面前,气势却并不弱。
“这么晚了,有事?” 他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孟大哥,”白杨开口,语气带着十足的尊重,“我想聊聊小河。她……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了她自己。她需要的是能和她一起往前冲的伙伴,不是……不是替她规避所有风险的监护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诚恳了些,“家庭责任很重要,但不该成为束缚她翅膀的绳子。请你……别用这个绑住她。”
孟燕臣靠在椅背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冰冷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朝气、充满无限可能的“伙伴”。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冷笑。
“白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寒意,“你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谈绑住她?”
他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白杨的脸色白了白,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沉默地迎视着孟燕臣冰冷的目光。
“现在,只是作为一个欣赏她、敬佩她、希望她好的同学和朋友。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更多,也清楚小河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但这不妨碍我看清,她在你无微不至的保护下,并不快乐,甚至感到窒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孟医生,我今天来,不是要指责你,我只是恳请你,真正地、认真地想一想:你到底是要一个被你保护得毫发无损、却失去光彩和自由的王小河,还是要一个可能经历风雨、但能真正翱翔、活出自我的王小河?”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孟燕臣:“请放手,让她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吧。不是以监护人的身份替她选择,而是以爱人的身份,支持她。”
说完,白杨微微颔首,“打扰了,孟大哥。” 转身离开。
谈话不欢而散。
孟燕臣独自在咖啡厅坐了很久。白杨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监护人”……“束缚翅膀”…… 他爱王小河,爱得深沉入骨,这份爱里混杂着兄长般的保护、伴侣的占有、还有因年龄阅历带来的掌控惯性。
他习惯了为她遮风挡雨,习惯了替她规划最优路径,习惯了用理性去保护她免受他认知中的风险。
他从未想过,这份沉重的、带着强烈控制色彩的爱,会成为她眼中禁锢自由的牢笼。
巨大的痛苦和反思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爱她,所以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她的枷锁。
几天后,王小河整理好了所有的申请材料备份,也打印好了离婚协议书。
孟燕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那份文件,仿佛过了很久。
“……真的想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王小河站在他对面,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想好了。燕臣,谢谢你这么多年。但我不能为了家庭,放弃我的人生。”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我爱孩子,也曾……深爱过你。但我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是你计算程序里的最优变量。我是王小河,我有我自己想走的路,想看的风景,无论那路上有没有你。”
孟燕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和深重的疲惫。他拿起笔,没有再看协议书的具体条款,在需要签名的地方,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依旧刚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他放下笔,声音很轻,“孩子……跟着我。你放心去飞。”
他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后续,包括孩子的照顾、她出国后的可能需求,像一个最尽责的监护人在做最后的交接。
他的爱,在放手的那一刻,依旧扭曲地体现在周全的保护里。
机场大厅,人流熙攘。王小河只带了一个简单的登机箱。
白杨在不远处安静地等着,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孟燕臣推着婴儿车,里面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正懵懂地东张西望。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
王小河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脸颊,低声说了句什么。
然后她站起身,看向孟燕臣。
“保重。”她说。
“一路平安。”他回应。
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复杂的情愫汹涌而过,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海。
王小河拉起登机箱的拉杆,转身,朝着安检口的方向走去。
白杨自然地跟了上去,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身影很快汇入人流。
孟燕臣站在原地,像一座凝固的雕塑。直到王小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他缓缓转过身,推着婴儿车,走向停车场。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他坐进驾驶座,却没有启动车子。
窗外,巨大的飞机轰鸣着,刺破云层,向着大洋彼岸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