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张某那份措辞艰难、但基本符合孟燕臣要求的道歉声明，在指定的本地网络论坛和其个人朋友圈发布。
尽管评论区依旧不乏嘲讽和质疑，但至少，真相以一种官方的、当事人认错的方式，被部分呈现出来。
网络舆论在官方公告、完整视频、医院员工自发传播和当事人道歉的四重作用下，终于开始大规模反转。
沪市的梅雨季到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雨滴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璀璨的夜景。
夜里，王小河朝左侧躺在大床上，遵医嘱静卧。
隆起的腹部在薄被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她面对着孟燕臣的方向，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孟燕臣靠在床头，手里也拿着平板，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外文文献。金丝眼镜被他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
他微微闭着眼，眉心却习惯性地蹙着，似乎在消化那些艰涩的内容。
他的右手此刻正被王小河空闲的左手握在掌心。
她握得并不紧，只是松松地圈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户口边缘，带着一种安抚的暖意。
室内流淌着一种静谧而温馨的安宁，只有雨声和两人平缓的呼吸声交织。
床头灯像一小团温暖的橘色云朵。
“医院发公告了。”王小河忽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她声音带着点微哑，却依旧清晰。
孟燕臣睁开眼，侧过头看她。她依旧专注地看着屏幕，仿佛只是随口播报一条新闻。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松弛。
他知道公告发了，也大致知道内容。
院方在警方最终结论的基础上，发布了措辞严谨的声明，并附上了关键时间点、多角度的完整监控视频链接，清晰还原了事件全貌：张某的寻衅滋事、攻击医护人员、意图伤害孕妇，以及孟燕臣作为现场最高负责人，在保护医护人员和孕妇安全、制止暴力行为中的正当防卫动作。
但他没有去关注后续。
舆论的风向，对他而言，远不及此刻掌心里的温度和身边人的安稳重要。
王小河指尖划拉着屏幕，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语气毫无波澜地转述着：“热搜词条前三，【仁济医院监控还原真相】、【副院长正当防卫获认定】、【无辜孕妇遭到网暴】。”
曾经汹涌的谩骂被更多理性的分析和迟来的道歉取代，但王小河对此并不在意。
那些虚无缥缈、来自陌生人的看法，从前就不在意，现在更加不在意了。
孟燕臣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蓬松发顶的发旋上。
“哦，”王小河又划了一下屏幕，补充道，“还有【踹人姿势好帅】。”
她语气平板地念出这个画风突变的词条。
孟燕臣：“……”
他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王小河终于放下平板，翻过身来，面朝着他。
暖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雨洗过的星辰。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孟燕臣，落在他眉宇间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沉郁上。
“还在想？”她问，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孟燕臣沉默了片刻。窗外雨声绵密。
他反手，将她那只一直握着他右手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掌心。她的手指微凉，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感。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内省的平缓，“这事是我处理得不够周全。”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同时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在她背后摩挲着。
“我是休假陪你去产检，不是在岗医生，也没穿白大褂。”他条分缕析地说着，声音很轻，像在剖析一例复杂的病历，“我只是一个普通家属。就算当时选择旁观，立刻呼叫保安，而不是自己上前格挡，也无可厚非，甚至更符合成年人的明智选择。”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用词。
“那样，就不会有后面那一脚，不会有被拍到的画面，不会有后来的舆情风波，”他的声音更低了些，“更不会让你受惊流血。”
这是风波过后，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那瞬间的失控。
那份沉甸甸的自责和事后的权衡利弊，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
这是一个习惯了掌控全局、权衡得失的成年男性，在风波平息后，对自己冲动行为的理性反思。
他考虑的不是对错本身，而是行为带来的连锁后果，尤其是对小河造成的潜在伤害。
王小河看着他低垂的眼帘，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微颤和那份沉甸甸的自责。
她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更紧地往他身边靠了靠，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然后，她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抽出来，却不是收回，而是抬起，指尖轻轻点在了他紧蹙的眉心。
“孟燕臣，”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笃定，“你做得对。你的选择是当时情境下的最优解。”
孟燕臣倏地抬眼，撞进她清澈见底的目光里。
那里面没有丝毫阴影，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肯定。
“那个人推护士的时候，你站出来是对的。他骂我、要推我的时候，你保护我，更是对的。”
王小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力量，“你在保护应该被保护的人，你在阻止正在发生的错误。这就是对的。不需要权衡什么身份，什么时机，什么后果。”
她微微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看向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如果那天你没站出来，看着护士被推倒，看着我可能被推到，然后只打电话叫保安……那才不是我从小认识的、有担当的孟燕臣。”
她肯定的是他行为本身的价值内核，维护正义，保护弱者。
这份肯定，纯粹得不掺杂一丝世俗的利弊考量，像一道光，瞬间穿透了孟燕臣心中那层成年人的世故与顾虑。
孟燕臣胸腔里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
他凝视着她黑暗中明亮的眼睛，那里映着床头灯细碎的光，也映着他此刻动容的脸庞。
“而且，”王小河唇角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而且，说实话，燕臣哥……”
她突然用回小时候的称呼，让孟燕臣微微一怔。
“嗯？”
“……你那个时候，”王小河眨眨眼，笑意更深，带着纯粹的欣赏，“真的好帅。”
孟燕臣：“……”
“真的，比我小时候偷偷看你打篮球时盖帽还帅！”她忍着笑，认真地点点头，“我当时就在想，哇，原来我家这位拿手术刀的孟医生，打起架来也这么有型。帅得我腿都软了！”
这句完全出乎意料、带着孩子气崇拜的调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甜蜜石子，瞬间击碎了孟燕臣心头最后一点阴云。
他先是错愕，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从胸腔深处涌了上来，带着一种被心爱之人全然接纳的熨帖。
他伸出手臂，小心地避开她的肚子，将她整个人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顶。
“你啊……”叹息般的低语，融化了所有的沉郁。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习惯性地覆上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安稳而有力的律动。
生命的搏动透过掌心传来，一下，又一下，强劲而充满希望。
王小河主动凑上前，在他微扬的唇角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这个吻，像一片羽毛，带着安抚、肯定和无尽的温柔。
他低下头，深深地回吻她。不同于她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他的吻温柔而缱绻，带着无尽珍爱和深深依恋。
王小河身体在他怀中渐渐软成一滩春水，本能地更紧地攀附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睡衣布料。
他的手从她的腹部向后环过去，在她腰背的用力揉按。
另一只手则插入她蓬松的发丝，托住她的后脑，加深着这个吻，指腹在她细腻敏感的耳后肌肤上无意识地、带着电流般摩挲着。
窗外夜色温柔，窗内一灯如豆。
至于来自wJ委的停职建议，在事实彻底澄清、舆论平息后，自然失去了基础。
院党委会议简单讨论后，一致同意孟燕臣副院长立即恢复原职。
恢复工作的那天，没有欢迎仪式。孟燕臣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走进副院长办公室。
桌上堆积的文件已被助理整理得井井有条。他换上白大褂，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初。
他仿佛只是结束了一个短暂的休假。
路上遇到的医护人员，目光交汇时，多了几分由衷的敬意和不易察觉的放松。
一位相熟的护士长笑着打招呼：“孟院，回来了？手好些没？”
孟燕臣微微颔首：“嗯，好多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