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的书房，空气里浮动着初秋的凉意和熬夜特有的干燥。
王小河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打开的申请系统页面，光标在个人陈述的文本框里闪烁。
她的头发随意挽着，产后恢复得不错，但眼下的淡青色透露出持续的精力消耗。
视频窗口里，白杨的脸带着熬夜后的亢奋，正指着共享屏幕上美国mIt城市规划系某个研究小组的页面，语速飞快：
“……看这里，小河！陈教授的韧性城市网络研究，跟你那个动态风险模型的思路几乎完美契合！他们最新的项目就在处理多节点并发失效的模拟，简直是为你的方向量身定……”
白杨的声音里是纯粹的学术兴奋，眼睛亮得惊人，“而且他们的跨学科平台太强了，工程、数据、政策……机会太难得了！”
王小河的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那些英文介绍和项目细节上，心跳微微加速。
一种久违的、被巨大可能性击中的战栗感沿着脊椎爬升。
白杨说的没错，这正是她梦想中的研究土壤。
一种原始的、对知识疆域开拓的渴望在胸腔里轰鸣。
“确实……太合适了。”
她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对吧！”
白杨的笑容在屏幕那头绽开，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明朗和感染力，“我们一起申！有你在，这个项目拿下概率至少翻倍！我们是最佳拍档！”
他语气坦荡，那份志同道合的默契和并肩作战的期待毫无掩饰。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孟燕臣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进来，脚步无声。
他穿着家居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先扫过王小河专注而发亮的侧脸，然后落在视频窗口里白杨年轻朝气的脸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将牛奶放在她手边。
“很晚了。”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嗯，马上。”
王小河随口应道，眼睛没离开屏幕，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个词，“白杨在说mIt的项目，陈教授那个组，方向特别对路。”
孟燕臣的目光在mIt的校徽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mIt？美国？”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项目强度很大，远离家庭，环境陌生。尤其博士阶段，压力是几何级增长的。”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王小河，“你现在的身体恢复是基础，两个孩子也需要稳定的环境。现在去，是不是太激进了？”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像一份客观的风险评估报告。
王小河敲击键盘的手指慢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向孟燕臣。
灯光下，他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父亲和医生叠加的重量。
她能理解他的担忧，那些担忧本身是真实的。
但理解不代表认同。
“我知道有挑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恳切，尝试着去触碰他理性外壳下的柔软，“燕臣，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陈教授的方向就是我一直在摸索的。白杨说的对，我们合作，是最有把握的。”
她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我需要走这条路。你能试着理解我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
视频那头的白杨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借口自己有事，挂断视频，自觉回避了。
孟燕臣抬手，捏了捏眉心，那是一个泄露疲惫的小动作。
他沉默了更久，似乎在权衡，在挣扎。
最终，他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在王小河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王小河从未在他如此冷静的外表下清晰看到的，深沉的忧虑，一种近乎恐慌的失去感，还有被逼到角落的脆弱。
“小河，”他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沙哑，“我不是不理解你的追求。我只是……”
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害怕。怕你太累，怕你扛不住，怕你离得太远。”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下面的话需要极大的勇气，“也怕，那个能陪在你身边、和你并肩作战的人，不再是我。”
最后半句，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王小河心上。
他承认了，承认了对白杨存在的忌惮，承认了他那份沉重爱意背后的不安全感。
王小河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青梅竹马二十多年的深厚情感在这一刻翻涌上来，淹没了片刻前对项目的亢奋。
她看着他眼中那份罕见的、不加掩饰的脆弱，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疼。
可是，心底那簇渴望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
她需要理解，也需要空间。
他的爱，像一个无比安全的港湾，却也像一个温柔理性的牢笼。
年龄差带来的，是他更丰富的阅历和资源，但也天然形成了认知上的鸿沟和权力结构的微妙倾斜。
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自己的判断更周全，更有责任为她规避风险。
“我明白你的害怕，”她轻声说，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感觉到他指尖微凉，“但燕臣，这是我的路。我需要自己去走，去试，哪怕会摔跤。”
她的眼神里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会离你太远，心不会。但我的脚，需要踩在自己选择的路上。”
孟燕臣的手在她掌心下微微动了一下，最终没有抽离，也没有反握。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他没有再说什么。
申请截止日像一道无声的闸门，在沉默的拉锯中悄然落下。
王小河和白杨都提交了全套申请材料。
过程中，白杨依旧保持着坦荡活泼的联络，分享进度，讨论文书细节，偶尔发来mIt校园的秋景照片，配上“未来战场”之类的调侃。
一次闲聊中，王小河无意间提到孟燕臣的顾虑。
白杨在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认真地说：“小河，学术是你自己的战场。孟大哥他很关心你，但我觉得，他可能忘了，你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将军。为自己多考虑，不是自私。”
“为自己多考虑……”王小河咀嚼着这句话，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个体意志与亲密关系的捆绑之间，似乎真的存在一道微妙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