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远古巨兽,终于向泉州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爪牙。
海面上,怒涛排壑,浊浪滔天,仿佛要将整个港口都撕碎吞噬。
陆地上,狂风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尖啸,碗口粗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残破的枝叶和杂物被卷上天空,如同末日飞蝗。
更不时传来房屋坍塌的轰然巨响,以及瓦片碎裂的刺耳声音。
原本还有士兵巡逻的街道,此刻早已空无一人,所有人都瑟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祈求这天地之威尽快过去。
蕃坊内,马东(牟东)透过仓库木板缝隙,看着外面这派毁灭般的景象,知道时机到了。
极度的混乱,是隐藏行迹最好的掩护。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扮——阿拉伯长袍有些湿皱,但还算完整,头巾牢牢包裹着头发和半张脸,粘上去的大胡子也依旧牢固。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仓库后门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如同狸猫般滑入了风雨之中。
狂风立刻裹挟着暴雨劈头盖脸砸来,让他几乎窒息。
他不得不压低身体,紧紧裹住长袍,逆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通往城外的一个方向挪动。
雨水模糊了视线,耳边只有风的怒吼和物体破碎的声响。他尽量贴着墙根,利用残垣断壁和倾倒的货摊作为掩护,艰难前行。
不过,郑芝龙的军令如山,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搜捕也并未完全停止,只是变得更加艰难和隐蔽。
就在马东刚刚离开蕃坊范围,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通往码头区的巷子时,异变陡生!
巷子前方一处半塌的棚屋阴影里,突然闪出五条黑影!
他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紧握着已经出鞘的腰刀,刀刃在昏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凄冷的光芒。
正是郑家的一支精锐搜捕小队!
他们显然也吃了不少风雨的苦头,蓑衣湿透,紧紧贴在铠甲上,但眼神却如同猎鹰般锐利,死死锁定了马东这个在如此天气还敢独自行走的“阿拉伯商人”。
“站住!什么人?!”为首的小队长厉声喝道,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但其中的警惕和杀意却清晰可辨。
马东心中猛地一沉,暗叫不好!
他反应极快,根本不答话,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向来的方向——蕃坊狂奔!
他赌的是对方在风雨中行动不便,也赌自己对蕃坊地形的熟悉。
“追!别让他跑了!”小队长见状,立刻确认此人必是目标无疑,率队急追。
一场在台风中进行的亡命追逐就此展开。
马东凭借对蕃坊街巷的熟悉,如同慌不择路的兔子,在狭窄、湿滑、布满障碍的巷道中穿梭。身
后的追兵虽然被风雨所阻,速度稍慢,但仗着人多,呈扇形包抄过来,脚步声、呼喝声和风雨声混杂在一起,紧追不舍。
“咻!”一支弩箭擦着马东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旁边一扇木门的门板上,箭尾兀自颤抖。这更让他亡魂大冒,拼尽全力冲刺。
拐过一个堆满破损陶罐的墙角,前方似乎是一条死胡同!
马东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扇不起眼的、绘着异域花纹的木质角门突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纹身、强壮有力的手臂猛地伸出,一把抓住马东的胳膊,以惊人的力量将他拽了进去!
“砰!”角门在马东被拉入的瞬间迅速关上,落栓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下一秒,那队郑家士兵追到了墙角。
“人呢?!”
“刚才明明看到他拐过来的!”
“搜!肯定就在附近!他跑不远!”
门外传来士兵们气急败坏的叫嚷声和杂乱的搜查声,脚步声在门外来回响动,甚至有人用力推搡了这扇角门,但坚固的门栓和厚重的门板纹丝不动。
门内,马东惊魂未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他被拉入了一片几乎完全的黑暗之中,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不知从何处透入,勉强勾勒出一个狭小空间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了香料、皮革和一丝霉味的气息。
救他的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在昏暗中,只能看出他身材高大魁梧,同样穿着阿拉伯长袍,脸上覆盖着更浓密的大胡子,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明亮。
“不要出声。”那人用带着浓重异域口音、但吐字清晰的汉语低声道。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马东屏住呼吸,点了点头,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外士兵的咒骂和搜查声,最近的时候,仿佛就在耳边。
那名阿拉伯人示意马东跟上,他熟练地在黑暗中移动,摸索着墙壁。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墙壁上一块看似固定的木板被移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洞口,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土腥气的凉风从洞内涌出。
“下去。”阿拉伯人简短地命令。
马东没有丝毫犹豫,此刻他已无路可走。他摸索着,沿着洞口内狭窄粗糙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向下方走去。
那名阿拉伯人也紧随其后钻了进来,并从内部将洞口木板重新封好,一切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石阶向下延伸了大概十几级,脚下变成了平整的泥土地面。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但依旧漆黑一片。阿拉伯人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他摸索着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这个地下暗室。这里不大,约莫只有寻常房间的一半大小,四壁是夯实的泥土,头顶是支撑着的粗大木梁。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和几个皮水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这里干燥、稳固,将外面那毁灭性的风暴和致命的追捕,完全隔绝开来。
马东靠着土墙滑坐在地上,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一股脱力般的虚软席卷全身。他看向那名救了他的阿拉伯人,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疑问。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为何要救我这个陌生人?”
马东用阿拉伯语说道,语气诚挚。
那名阿拉伯人将油灯放在一个矮木桩上,摘下头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但轮廓分明、带有明显阿拉伯裔特征的面孔。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马东脸上,仿佛能看透他的伪装。
“你可以叫我阿卜杜勒,……”
他缓缓开口,依旧使用汉语,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微笑说:“至于为什么救你……或许是因为,我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在风暴中挣扎,被猎犬追逐的气息。”
他的话意味深长,让马东心中猛地一动。
这个阿卜杜勒,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阿拉伯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