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荣廷愣了愣。
“咱们金沟里,守着牌位的媳妇、没了男人的婆娘,加起来有多少?”吴佳怡掰着手指算,“没有二百也得一百九了吧,她们哪个不是拿惯了针线的?民团要衣裳,要鞋子,要绑腿,咱们自己扯布,让她们来做——管饭,给工钱,用砂金结也行,用粮食抵也行。”
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下,看着江荣廷渐渐亮起来的眼睛,笑意漫开:“这不是正好?既省了去外头订做的银子,又能给这些弟兄的家眷寻份营生,这不就是两全其美?”
江荣廷猛地坐直了,酒意像是被这话惊散了大半。他盯着吴佳怡看了半晌,忽然重重一拍大腿,疼得“嘶”了声也顾不上,声音里是压不住的亮堂:“他娘的!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伸手把吴佳怡往怀里带了带,动作却小心,生怕碰着她的肚子,语气又敬又喜:“媳妇,你这脑子,比我手下所有弟兄加起来都灵光!就这么办!明儿我就让庞义去盘个空院子,再去多扯些布来——”
吴佳怡靠在他肩上,听着他越说越急,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急什么?明儿再说。累了吧,赶紧睡觉。”
江荣廷“嗯”了一声,却没动,只低头看着她的侧脸,灯影在她脸上晃,柔和得很。他忽然觉得,这金沟的日子,好像不止有刀光剑影,还有这么点踏踏实实的暖,从心里往外冒。
天刚蒙蒙亮,碾子沟东头那片空场子就热闹起来。庞义带着两个团勇,正指挥着搭临时的木台子,马翔则扛着块木板,用笔在上面写着字——“纺织坊招妇工”,笔锋粗粝,却字字清楚。
吴佳怡来得早,穿了身素色布衫,袖口挽着,露出细白的手腕。她没坐庞义备好的椅子,就站在台子边,看着陆续聚拢来的妇人。她们多是低着头,眼窝还红着,手里攥着补丁摞补丁的帕子,正是那些没了男人的团勇家属。
“各位嫂子,婶子,”吴佳怡开口时,声音不高,却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昨儿跟荣廷商量好了,咱金沟要办个纺织坊,给民团做衣裳、纳鞋子。活儿不重,就在这儿,离家近,能顾着孩子老人。”
人群里静了静,有个抱着奶娃的妇人怯生生问:“江夫人……真给工钱?”
吴佳怡点头,笑了笑:“一个月二两银子,按月结。要是家里实在难,也能折算成粮食。今儿招五十个人,优先挑家里孩子多、有老人要养的——你们男人为金沟拼了命,咱不能让他们的家散了。”
这话一出,人群里起了点波澜。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抹了把泪,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江夫人,我……我老婆子眼神还行,纳鞋底利索。我家柱子,头道沟那仗没回来,留下两个没长大的孙娃,我能行么?”
头道沟三个字像块石头,砸在在场每个人心上。那仗打得惨烈,一百多个弟兄埋在了那儿,多少家的顶梁柱就这么没了。
吴佳怡心口一揪,快步走到老妇人跟前,轻轻扶了扶她的胳膊。老妇人的胳膊骨瘦如柴,却因为常年干重活而硬邦邦的。“能。”吴佳怡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马翔,记一下,这位大娘优先。”
马翔早拿了纸笔候着,蹲在台子边,一笔一划记着人名和家里的难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特意在“头道沟”三个字旁画了个小圈。庞义则在另一边维持秩序,大声喊着:“都别急,排好队,一个个来!江夫人说了,保证公道!”
报名的人不少,不到半个时辰就挤满了场子。吴佳怡没坐在那里光听,而是挨着个问,谁家男人是头道沟没的,谁家孩子病了需要照顾,谁家有瘫痪的老人离不开人,她都让马翔在名册上做了记号。
五十个名额很快定下来,被点到名的妇人里,有好几个是头道沟牺牲弟兄的家属,当场就哭了,不是伤心,是松了口气。没被选上的却蔫了,有个年轻媳妇咬着唇,眼圈红得厉害——她男人头道沟战死的,如今她带着个四岁的娃。
吴佳怡看在眼里,等所有人都报完名,她重新站上台子,清了清嗓子:“没选上的嫂子们,别灰心。”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每个没被录用的妇人都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认真:“今儿先给没选上的每家发一袋面,这五十人是先搭个架子,咱欠弟兄们的太多,往后民团要扩,衣裳鞋子的需求只会多不会少。用不了多久,咱就再招人,分两拨轮着干。就算暂时来不了纺织坊,我也记着你们——荣廷说了,金沟的日子要往好里过,少了谁都不行。”
她顿了顿,声音更稳了些:“我是江荣廷的媳妇,是你们的江夫人。这话我放在这儿,只要我在金沟一天,就不会让你们饿着、冻着。男人没了,咱娘们自己挣活路,照样能把家撑起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掌声,有人哽咽着喊“谢谢江夫人”,那声音里带着劲,像是死灰里燃起来的火星。有个没被选上的妇人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空布兜,眼里的光明显亮了些——一袋面,够娘俩撑上十来天了。
庞义在一旁看得直点头,凑到马翔耳边嘀咕:“头道沟那些弟兄要是能看见,得认咱嫂子当亲妹子。”
马翔没吭声,只是把名册攥得更紧了,另一只手在纸上添了句“未录用者,每户面一袋”。他看着吴佳怡正跟几个没被选上的头道沟家属说话,指着不远处的空房子:“那几间屋先收拾出来,你们要是没事,先去帮忙扫扫,中午管顿饭。”
阳光慢慢爬高,照在纺织坊的木架子上,也照在那些原本愁眉苦脸的妇人脸上。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拾场地,有人搬木板,有人扫地,怀里的娃放在旁边的草堆上,咯咯地笑着。
吴佳怡站在中间,看着这乱糟糟却透着生气的场面,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民团弟兄的血不能白流,这些活着的人,得替他们把日子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