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海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然而,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场所有清河县干部的心口上。
空气瞬间凝固。
风似乎都停了,只剩下每个人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
赵长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在一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他活了五十多岁,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却从未遇到过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的“开场白”。
这是一道送命题。
说看戏,等于承认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这是官场第一大忌。
说看真东西,万一待会儿被周书记挑出半点毛病,那就是罪加一等,是当面撒谎,罪无可恕。
赵长东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一个圆滑而得体的回答,可他发现,语言在这一刻是如此苍白无力。无论怎么说,都是错。
他身后的几位县领导,更是个个面如土色,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他们心中都在哀嚎:完了,这个沈铭,果然是个扫把星!他自己惹祸就算了,现在把市委书记都给招来了,一句话就把整个清河县架在了火上烤!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了风暴中心的沈铭身上。有惊恐,有埋怨,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他们都在等,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如何收场。
沈铭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迎着周江海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如刀的目光。
在旁人看来,他或许是吓傻了,不知所措。
但只有沈铭自己知道,他的大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官场人生模拟器,启动。】
【当前事件:应对市委书记的提问。】
【方案一:回答“报告周书记,我们清河县的工作绝对真实,请您检阅!”】
【模拟结果:周江海微微一笑,不再追问。但在其内心评价中,将你归为“油滑、平庸”一类。后续考察中,他会刻意寻找破绽,最终对清河县的改革持保留态度。赵长东对你的表现感到失望。bE结局:错失良机。】
【方案二:回答“是真是戏,请书记您亲自评判。”(试图将皮球踢回)】
【模拟结果:周江海评价你“小聪明有余,担当不足”。他对你的兴趣大减,考察草草结束。bE结局:印象减分。】
【方案……三十六:……】
一连串的常规回答,无一例外,全部导向了平庸或糟糕的结局。
【最终方案锁定,唯一幸存路线:】
【直面问题,坦诚回答:“报告周书记,既是真东西,也是一出戏。”】
与此同时,【洞察人心(极致)】技能,让他穿透了周江海那儒雅教授般的外表,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那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在进行威压式的考验,而是一个孤独的改革者,在寻找同类。周江海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汇报和粉饰太平的场面,他想看到的,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盆景,而是一棵在真实土壤里、哪怕带着泥土和伤痕,却依然顽强生长的树。
他问的不是“真假”,而是“诚伪”。
沈铭心中了然。
他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死寂的空气里。
“报告周书记。”
“今天的政务大厅,既是真东西,也是一出戏。”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赵长东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他身旁的县长连忙扶了他一把,自己也是一脸煞白。
疯了!这个沈铭,绝对是疯了!
当着市委书记的面,承认自己在“演戏”?这是何等的大胆,何等的狂妄!这不等于直接告诉书记,我们清河县就是在集体造假吗?
几位副县长和局长们,已经不敢再看周江海的脸色,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清河县官场即将迎来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周江海没有发怒,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没有变化,只是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浓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兴趣。
“哦?”他向前走了一步,与沈铭的距离更近了,“此话怎讲?说来听听。”
沈铭没有丝毫的胆怯,他的思路无比清晰。
“说是真东西,因为我们优化后的审批流程是真的,‘一窗受理、并联审批’的机制是真的,墙上公布的办结时限也是真的。任何一家企业,任何一位群众,今天来办事,确实能享受到比以往快上数倍的效率。这是我们改革的成果,是实实在在的‘真东西’。”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
“说是戏,因为大厅里每一个工作人员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是演出来的,他们不是发自内心地想为人民服务,而是害怕我办公室里那部投诉电话,害怕您这样的领导下来突击检查。他们的服务态度,是一场在高压之下,不得不演好的戏。”
“所以,我们只治好了一半的病,治好了‘脸’,病根还在‘心’里。这场戏,我们演得战战兢兢,也演得心虚。”
“如果您想看真正的‘真东西’,恐怕不能在今天,不能用这种方式。您得换个时间,不发通知,不打招呼,像一个普通办事的群众一样走进来。到那时,您看到的,无论是好是坏,才是清河县最真实的一面。”
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县委大院,落针可闻。
赵长东已经停止了思考,他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周江海的脸,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
其他干部,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汇报,这完全颠覆了他们浸淫多年的官场生存法则。
沈铭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平静地看着周江海。
时间,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周江海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慢慢地扩大,先是嘴角上扬,然后是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爽朗的、发自肺腑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治脸未治心’!好一个‘战战兢兢的戏’!”
他上前两步,用力拍了拍沈铭的肩膀,那力道之大,让沈铭都感觉到了微微的震动。
“长东同志,你给我找来了一个宝贝啊!”周江海转头对已经石化的赵长东说道,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在官场上,最难得的不是能力,不是魄力,而是敢于直面问题的真诚!这个年轻人,有!”
赵长东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被硬生生拉了回来。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下意识地点着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市委秘书长站在一旁,眼中也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他跟了周书记这么多年,深知这位领导的脾气,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粉饰太平。沈铭这番看似“自杀式”的回答,恰恰精准地挠到了周书记的痒处,这已经不是胆量的问题,而是近乎妖孽般的政治智慧。
“小沈,你很好。”周江海再次看向沈铭,目光温和了许多,“你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我今天要是就这么走了,好像显得我这个市委书记不负责任。要是不走,又怕耽误了你们继续‘演戏’。”
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引得周围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这样吧。”周江海一挥手,“既然戏台子都搭好了,观众也来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今天就先看看你们这出‘戏’,到底排练得怎么样,演员们入不入戏。”
“至于你说的那个真正的‘真东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铭,“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看的,而且,不会提前买票。”
一场足以掀翻清河县官场的天大风波,就这么被周江海用一句玩笑话,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赵长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他看向沈铭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担忧,变成了彻底的震惊和叹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沈铭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地刻在了市委书记的心里。
“走吧,去看看你们的‘舞台’。”周江海心情大好,迈步向政务服务大厅走去。
一行人重新跟上,只是这一次,气氛已经截然不同。那些县领导们再看向沈铭时,眼神里已经没了轻视和埋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畏和不解。
他们想不通,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走进政务服务大厅,一股混合着热情与紧张的空气扑面而来。
所有窗口的工作人员都站得笔直,脸上挂着近乎统一的、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看到周江海一行人进来,她们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提高了一个八度。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大爷,您慢点,我扶您去休息区喝杯水。”
一个负责引导的小姑娘,因为太过紧张,给一位前来咨询的群众倒水时,手一抖,水洒了一地。她吓得脸色惨白,连忙道歉。
周江海看到了这一幕,没有批评,只是笑了笑,对身边的赵长东说:“你看,这个小演员,演得还不够熟练,有点紧张。”
赵长东只能尴尬地赔笑。
周江海没有按照预定的路线走,他像一个好奇的游客,随意地在大厅里穿行。他走到工商注册窗口,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刚刚拿到了营业执照,脸上洋溢着喜悦。
“老板,恭喜啊。”周江海主动搭话。
那个男人正是昨天来办执照的钱德发,他哪认识市委书记,只当是哪个大领导,连忙点头哈腰:“谢谢领导,谢谢领导!现在政府的效率,真是太高了!我这跑了两个月没办下来的事,昨天半小时就搞定了!”
“哦?以前要跑两个月?”周江海抓住了关键词。
钱德发一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紧张起来。
周江海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现在好了就行。好好干,以后生意做大了,别忘了给清河县多缴税。”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时而点头,时而微笑,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就在考察即将结束,所有人都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周江海的脚步,突然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朴素,抱着一个文件袋,神情局促不安,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似乎想把自己变成透明的。
周江海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伸出手指,遥遥一点。
“你,过来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了死寂。
“我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