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沈铭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色从墨黑,一点点被染上鱼肚白,最终化为清晨的灰蓝。
昨晚那通电话,像一根鱼刺,死死地卡在他的喉咙里。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心理上的屈辱。他感觉自己亲手撕碎了那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硬骨头”形象,换上了一张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谄媚而懦弱的面具。
模拟器冰冷地告诉他那是唯一的生路,可理智和情感却在疯狂叫嚣,说那是一条通往自我毁灭的捷径。
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进镇政府大院时,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审视着,揣测着。
“沈主任,早!”
扶贫办门口,刚调过来的一个年轻科员小李,抱着一沓文件,见到沈铭,立刻站得笔直,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沈铭点了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走进办公室,昨天还被他训得灰头土脸的王科员,竟第一个迎了上来,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主任,您来了。看您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吧?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王科员脸上的笑容堆得像一朵菊花,那份殷勤劲儿,与前日的敷衍懒散判若两人。
沈铭看着那杯茶,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知道,这都是他用“雷霆手段”换来的敬畏。可一想到自己昨晚在电话里那副“卖惨”的德行,这份敬畏就显得格外讽刺。
他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放着吧。”
说完,他便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自己埋进椅子里,一言不发。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压抑。王科员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新官上任的“莽夫”主任,今天又是哪根筋不对了。
上午八点五十分,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刺耳地响了起来。
是党政办打来的。
“沈铭同志吗?请你九点钟准时到三楼小会议室,列席今天的党委会议。”电话那头的声音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感情。
“好的,知道了。”
挂断电话,沈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审判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
与此同时,三楼的书记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镇赵建林站在窗前,俯瞰着楼下人来人往的院子,眼神晦暗不明。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
昨晚刘建民那通电话,像一盆冰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才终于从那份被釜底抽薪的震惊和愤怒中,理出了一条全新的思路。
硬顶,是找死。
退让,是丢脸。
既然进退都是坑,那就干脆把这个坑给填了,再在上面种出一朵花来。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副书记张海涛探头进来。他是赵建林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他最核心的班底。
“书记,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孙镇长也刚到。”张海涛低声说。
赵建林转过身,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他朝张海涛招了招手,示意他关上门。
“老张,关于沈铭这个年轻人的任命,我昨晚又仔细考虑了一下。”赵建林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像是在探讨一个无关紧要的学术问题。
张海涛一愣,他可是清楚赵建林原本的打算的。“书记,您是说……”
“我之前的想法,有些片面了。”赵建林打断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原先是觉得,这小子太年轻,提得太快,容易让他骄傲自满,也容易让老同志寒心。所以想在会上敲打敲打他,让他沉淀一下。这叫什么?这叫爱之深,责之切嘛。”
张海涛听得眼角直抽抽,心里腹诽:您那哪是敲打,您是准备一棒子打死。
“但是,”赵建林话锋一转,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忽略了一点。我们党的干部选拔原则,除了讲规矩,讲资历,更重要的一条是什么?”
他停下来,看着张海涛。
张海涛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回答:“德才兼备,以德为先?”
“对!就是德才兼备!”赵建林一拍大腿,仿佛找到了理论知音,“沈铭这小子,‘才’是有的,大家都看得到。可他的‘德’怎么样?他会不会因为做出了一点成绩,就尾巴翘上天,目中无人了?这一点,我之前心里是没底的。”
“所以,我昨天就拜托孙镇长,让他去探探沈铭的口风。结果你猜怎么着?”赵建林卖了个关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小子,非但没有居功自傲,反而诚惶诚恐,觉得自己能力不足,担不起这个重任!甚至还因此产生了巨大的思想包袱!”
张海涛的嘴巴微微张开,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赵建林根本没理会他的表情,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沈铭同志不仅有才,更有德!他谦虚、谨慎、不慕名利、有自知之明!这不正是我们党最需要的那种年轻干部吗?我们之前还担心他太莽,现在看来,他的莽,是莽在工作上,莽在对敌斗争中!而他的内心,却是一个谦谦君子啊!”
“所以,”赵建林一锤定音,声音铿锵有力,“对于这样的好同志,我们不但要提拔,还要大张旗鼓地提拔!要树立成典型!要让全镇的干部都向他学习!我之前想敲打他的想法,是错误的,是我格局小了!我要在会上做自我批评!”
张海涛彻底石化了。
他看着自家书记那副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的模样,感觉自己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涯都白混了。
还能这么玩?
硬生生把一次权力斗争的被迫退让,粉饰成了一场对年轻干部的精心考验和高风亮节的自我批评。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变脸了,这是把脸皮当面团,随心所欲地捏成了自己想要的任何形状。
高,实在是高!
“书记……您高瞻远瞩,是我等望尘莫及。”张海涛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赞叹。
赵建林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儿在会上,你要配合我。孙建国想把沈铭当成他的人,当成他用来攻城拔寨的‘铁锹’。那我就要把沈铭捧成全镇的‘榜样’,捧成我们镇党委共同发现、共同培养的‘宝贝’。他想把功劳变成他一个人的,我就要把功劳变成我们整个班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海涛瞬间醍醐灌顶,后背一阵发凉。
书记这手,不仅化解了县里的压力,保全了脸面,更是釜底抽薪,直接从孙建国手里抢夺对沈铭的“定义权”。
孙建国以为自己赢了,殊不知,自己精心准备的一记重拳,还没打出去,就要被对方用太极云手化解于无形,甚至还要被借力打力,反将一军。
“明白了,书记,我完全明白了。”张海涛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
上午九点整。
青云镇党委会议室里,气氛庄严肃穆。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九名党委委员悉数落座,各自面前摆着茶杯和笔记本。
沈铭被安排在会议桌最末端的一个角落里,那是一个专门为列席人员准备的位置,像个被隔离的孤岛。他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变成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脑子里却乱成一锅粥。
他能感觉到,会议室里的空气是凝滞的。坐在主位的赵建林书记,和另一头的孙建国镇长,两人之间隔着几个人,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其他委员们,有的低头喝茶,有的转着手里的笔,个个神情微妙,显然都在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孙镇长似乎感受到了沈铭的紧张,朝他的方向投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自信,仿佛在告诉他:放心,一切有我。
沈铭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一想到昨晚那通电话,他又觉得孙镇长的这份自信,可能……有些盲目。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讨论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议题,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赵建林清了清嗓子,翻开了新的一页文件。
“好,下面进行最后一项议程。”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讨论关于提名沈铭同志担任镇党政办副主任兼扶贫办主任的动议。”
来了!
沈铭的呼吸瞬间停滞。
孙建国坐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衣领,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显然已经做好了唇枪舌剑、寸土不让的准备。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然而,就在孙建国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发言的瞬间,主位上的赵建林书记却率先举起了手,脸上带着一抹和煦如春风的微笑。
“在孙镇长正式介绍情况之前,”赵建林环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孙建国略带错愕的脸上,“请允许我,先说几句。因为关于沈铭同志的任命问题,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我啊,有了一些新的、截然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