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的疼痛如同一个顽固的提醒,时刻戳刺着苏晚的神经,也烙印着前夜的惊险与那个男人沉默的援手。但此刻,她无暇顾及自身的伤痛。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院子里那十捆打包得整整齐齐、代表了无数个日夜心血和一波三折的军鞋上。
赵主任派来的解放卡车如约而至,轰鸣的引擎声打破了清晨村庄的宁静,也引来了不少村民远远地围观窃语。两个穿着工装的年轻小伙跳下车厢,在林长河的协助下,沉默而迅速地将鞋捆搬上车。
苏晚本想跟着车一起去厂里,亲眼看着货款两清才能安心。但赵主任捎来话,说厂里有规矩,外人进出一律需要提前报备,让她在家等着验收结果就行。
卡车扬着尘土开远了。苏晚站在院门口,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右手腕隐隐作痛,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等待,成了最煎熬的酷刑。
一整天,她都坐立不安。每一次院外的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林长河依旧沉默,却将她的焦灼尽收眼底。他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将家里的砍柴、挑水、喂鸡等活计全都包揽下来,甚至破天荒地烧了热水,督促她用药酒继续揉搓伤处。
直到傍晚,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橘红时,那辆绿色的吉普车才再次出现在村口。
车上下来的却不止赵主任一个人。还有一个戴着眼镜、腋下夹着笔记本、脸色严肃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装、眼神挑剔的年轻技术员。
赵主任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没了上次的热络,反而带着几分尴尬和欲言又止。
“苏晚同志,”赵主任咳嗽了一声,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厂质检科的孙技术员,这位是生产科的刘干事。他们…过来再看看货。”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再看看货?验收出问题了?
那位孙技术员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苏晚同志,你交付的这批鞋,经过我们初步检验,发现了一些质量问题,需要跟你核实一下。”
他打开笔记本,一条条念起来:“部分鞋底纳线密度存在不均,实测在118针到122针之间浮动,未完全达到要求的一百二十针整。部分鞋帮与鞋底结合处,有微小线头外露现象。还有,三双鞋存在左右脚厚度差异超过允许误差0.5毫米的情况…”
他每念一条,苏晚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瑕疵极其微小,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但在对方口中,却成了严重的质量问题!
赵主任在一旁搓着手,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孙,是不是太严格了点?这手工活,难免有点误差…”
“赵主任!”刘干事打断他,语气严肃,“这不是严格不严格的问题!这是军需品的标准!虽然只是厂内福利,但也要讲究个质量过关!万一工人们穿两天开胶断线,影响生产,谁负责?”
孙技术员合上本子,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晚:“根据合同附加条款,质量不达标,我们有权拒收,或者…大幅压低收购价。”
拒收?!压价?!
苏晚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右手腕的伤处也随着心跳突突地疼起来!为了这批货,她耗尽了心血,掏空了家底,甚至差点搭上一只手!现在对方竟然用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来刁难?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让她浑身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此时争吵辩解毫无用处。
“孙技术员,刘干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您提出的这些问题,我承认可能存在。手工制作,确实无法像机器一样分毫不差。”
她话锋一转,目光直视对方:“但是,我想请二位再看一眼我们做的鞋。是,针脚或许有一两针的浮动,但每一针用的都是最结实的麻绳,纳进了三层全新袼褙,保证穿多久都不会开底!线头或许有没藏完美的,但绝对没有一根是虚浮的,我用手指一根根掐过!厚度有细微差异,但绝不影响穿着舒适度,更不会硌脚!”
她越说越激动,拿起旁边剩下的一只样品鞋,递到对方面前,语气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倔强:“您二位都是懂行的老师傅!您们摸摸这鞋底的硬度!试试这鞋口的弧度!看看这军用帆布的耐磨度!我们用的每一样材料,都是实打实的好料!下的每一道功夫,都是对得起良心的!您们可以去打听打听,市面上这个价钱,能不能买到比我们这更结实耐穿的布鞋!”
她将鞋子塞进孙技术员手里:“如果厂里确实觉得我们这活达不到标准,非要拒收,我苏晚认栽!鞋子我拉回来,自己一双双摆地摊卖了还债!但也请厂里明示,到底要什么样的标准,才算‘合格’!”
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承认了可能的微小瑕疵,更强调了材料和工艺的扎实,最后甚至将了对方一军!
孙技术员和刘干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农村姑娘如此硬气,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赵主任在一旁更是急得直冒汗。
孙技术员拿着那只鞋,下意识地摸了摸鞋底,又掰了掰鞋帮,脸上的挑剔神色渐渐变得有些迟疑。他是老技术员,东西好坏一上手就知道。这鞋…确实如这姑娘所说,用料和基本工扎实得远超预期,那些被挑出来的问题,在整体质量面前,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现场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中山装、气质威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背着手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
“怎么回事?老远就听见吵吵嚷嚷的?”男人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赵主任一看来人,脸色顿时一肃,赶紧上前:“杨厂长!您怎么来了?”
杨厂长?苏晚心里一惊。这就是红星军工厂的一把手?
刘干事和孙技术员也立刻收敛了神色,变得恭敬起来。
赵主任简单将情况汇报了一下,语气尽量客观,但明显偏向苏晚这边。
杨厂长听完,没立刻表态。他目光扫过院子里还没搬完的几捆鞋,又落在孙技术员手里那只样品鞋上。
“鞋拿给我看看。”他伸出手。
孙技术员赶紧将鞋递过去。
杨厂长拿着鞋,并没有像技术员那样用尺子量、用放大镜看。他只是掂了掂分量,用手指用力捏了捏鞋底和鞋帮的关键部位,又仔细看了看缝合处的工艺和用料。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直接脱下了自己脚上那双半旧的皮鞋,当着众人的面,试穿上了那只布鞋!
他在地上踩了踩,走了几步,又跺了跺脚。
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厂长的反应。
杨厂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嗯!底子硬实,跟脚,舒服!比咱们厂发的那劳保鞋强多了!”
他抬头看向苏晚,目光里带着赏识:“小姑娘,这鞋是你们做的?手艺不错啊!用的都是好料,实在!”
苏晚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一些,连忙点头:“谢谢厂长肯定。我们就是想着,给工人师傅们做鞋,就得耐穿舒服。”
“说的好!”杨厂长赞许地点点头,随即目光转向孙技术员和刘干事,语气淡了下来,“老孙,你们质检严谨是好事。但也要结合实际。手工活不是机床冲压,有点微小误差在所难免。要看整体质量和实用性!我看这鞋就很好嘛!够结实,够舒服,这就够了!难道非要针针一样密,毫米不差,那才是好鞋?那是机器,不是人做的!”
厂长一锤定音!
孙技术员和刘干事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连连称是,再不敢提什么拒收压价的话。
杨厂长又对赵主任吩咐道:“老赵,这批鞋我看没问题,按合同价全收了!以后厂里这方面的福利采购,可以多考虑和这位苏晚同志合作嘛!这种质量好、价格实在的农村合作社,咱们应该支持!”
“是是是!厂长说的是!”赵主任喜出望外,连忙答应。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巨大的惊喜冲散了所有的委屈和焦虑!苏晚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热,连忙道谢:“谢谢杨厂长!谢谢赵主任!我们一定保证质量!”
杨厂长摆摆手,又和苏晚简单聊了几句,询问了生产情况,这才带着人离开。
吉普车开走了。赵主任留下办完了最后的结算手续,将厚厚一沓货款亲手交到苏晚手里,态度比之前更加热情尊重:“苏晚同志,以后常合作!常合作!”
送走所有人,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院子染成暖金色。苏晚攥着那沓沉甸甸的、带着油墨香的货款,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仿佛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
她转过身,想和林长河分享这最终的喜悦。
却见他依旧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从验货员刁难开始,到厂长离开,他始终站在那里,沉默得像一座山。
没有插一句话,没有做一个多余的动作。
但当那个孙技术员语气咄咄逼人时,她分明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变得冰冷锐利。
当杨厂长试穿鞋子时,她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里的审度与关注。
直到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周身那种无形的紧绷感才悄然散去。
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像最坚实的后盾,无声地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有人在你身后。
此刻,他看着她手中那沓货款,看着她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疲惫,深邃的眼眸中,那抹冰封般的冷硬似乎融化了些许。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里那沉重的钱款,然后目光落在她依旧肿着的右手腕上。
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钱,收好。”他低沉开口,“手,该上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