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安排的这处四合院确实幽静舒适,青砖灰瓦,庭院中植着几株翠竹,夜风拂过,沙沙作响,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开来。然而,此刻厢房内的气氛,却与这份宁静截然相反。
“嘿!哈哈!天真你看见没?胖爷我刚才那一下!沉肩发力!直接给那孙子撞飞出去!”王胖子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上的淤青,一边兴奋地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复盘着刚才巷战中的“高光时刻”,虽然动作夸张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但脸上的兴奋劲儿却丝毫未减。
吴邪虽然没胖子那么外放,但坐在椅子上,眼睛也是亮晶晶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和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反复看着自己的拳头,回忆着躲开扫堂腿、反击命中的那个瞬间,那种依靠自身力量和经验化解危机的感觉,与以往只能被动等待救援截然不同,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成就感。
“嗯!胖子你那下确实猛!还有小哥和棠棠姐那几句提醒,太关键了!”吴邪附和着,声音里也带着兴奋,“我当时脑子里就想着棠棠姐教的步法和发力,虽然还是挨了好几下,但感觉……感觉真的不一样了!”
阿宁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兴奋的样子,眼眸中也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和解脱。她之前一直紧绷的神经,在看到两人能够自保,并且张日山的人及时出现收拾残局后,终于稍稍放松。解雨臣则优雅地泡着茶,看着眼前这充满生气的一幕,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显然也很乐见吴邪和胖子的成长。
“行了,别光顾着高兴。”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两人兴奋的回忆。张韵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小巧的白玉瓷瓶,随手抛给吴邪和王胖子,“绿色的外敷,白色的内服一次。活血化瘀,止痛安神。”
她的动作随意,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两颗糖豆。但吴邪和胖子接过瓷瓶,触手温润,拔开瓶塞,一股清冽沁人的药香便弥漫开来,让人精神一振。他们知道,张韵棠出手的药物,绝非凡品。
“谢谢棠棠姐!”吴邪连忙道谢。
王胖子更是宝贝似的揣进怀里,嘿嘿笑道:“还是棠棠妹子会心疼人!胖爷我正觉得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
张韵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胖子,你撞那一下,发力过于刚猛,不留余力,若非对方下盘不稳,反震之力就够你受的。明日加练卸力技巧。”
王胖子的笑脸顿时垮了下去,哀嚎一声:“啊?还练啊?”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张起灵的嘴角都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夜色渐深,兴奋过后,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加之解雨臣这四合院确实让人安心,吴邪、王胖子、阿宁和解雨臣陆续洗漱后,便各自回房休息。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竹叶的簌簌声。
月华如水,流淌在庭院中,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照得一片清冷。张韵棠并未入睡,她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独自一人站在庭院的廊下,仰头望着天幕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边,更显得她身影孤寂,气质出尘。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张起灵无声地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沉默地望向夜空。他没有问她为何不睡,只是静静地陪伴。
过了许久,张韵棠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平日里罕见的飘忽:“小官。”
“嗯。”张起灵低应。
“今天在新月饭店,看到尹新月留下的玉镯,听到张日山提及旧事……”张韵棠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你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幽深,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碎片……很模糊。”关于过去的记忆,依旧如同笼罩在浓雾中的碎片,偶尔闪过一些模糊的光影,却无法拼凑成形。尹新月、张启山、甚至张日山……这些名字和面孔,能引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却无法唤醒沉睡的过往。
张韵棠似乎并不意外,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轻得几乎要融进风里。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男人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追忆,有凝重,还有一丝……极少在她身上出现的疑虑。
“小官,”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审视,“你说……当年我们决定,以身入局,以自身为饵,去探寻‘它’的根源……这个决定,如今看来,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些?”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看到了那两个年轻而决绝的身影,毅然踏入布满迷雾的棋局。失魂症,分离,漫长的等待,无数的凶险……这一切的代价,究竟是否值得?那被追寻的“终极”与真相,背后又是否隐藏着他们当年未曾预料到的、更可怕的代价?
夜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她未束起的几缕发丝。张韵棠下意识地拢了拢单薄的外衫。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质地柔软的深色外套,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裹住,阻隔了夜风的侵袭。
张韵棠微微一怔,转头看去。
张起灵已经收回了手,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的虚空,月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回答她关于“草率”的问题,那些关乎过去抉择的宏大命题,对于记忆残缺的他们而言,太过沉重,也难有答案。
他只是侧过头,那双沉静如古井般的眸子,在月光下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坚定:
“你在。”
“我在。”
四个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安慰。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承诺。
无论过去如何,无论未来怎样,无论当年的决定是对是错。
此刻,她在。
他便在。
这就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浸润了张韵棠微凉的心田。她看着他那双映着月华与自己身影的眼眸,看着他披在自己肩头、还带着他清冽气息的外套,心中那丝因回忆和疑虑而产生的波澜,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清冷的脸上,冰雪消融,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她轻轻拉紧了肩上的外套,没有再说话。
月光下,两人并肩而立,身影被拉长,交织在一起,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吴邪和王胖子虽然身上还有些酸痛,但在张韵棠那特效药物的帮助下,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吃早饭时,两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昨晚的“战绩”。
然而,早饭刚过,张韵棠便将两人叫到了院子里。
“活动一下,把昨晚打架的过程,从头到尾,慢动作演示一遍。”张韵棠抱着臂,神色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严谨,如同一位严格的教官。
吴邪和胖子对视一眼,知道这是要“复盘”了。两人不敢怠慢,依言在院子里,一边回忆,一边慢吞吞地比划起来。
张韵棠看得极其仔细,不时出声打断。
“停。”她指向吴邪,“你躲开第一棍时,脚步虚浮,重心后仰过多,若非对方力道,你已摔倒。记住,闪避不是后退,是侧移,重心要稳。”
“胖子,”她又看向王胖子,“你格挡那下,手臂角度不对,硬碰硬,若非你皮糙肉厚,臂骨都可能裂开。格挡需用巧劲,卸力,而非蛮抗。”
“吴邪,反击时机抓得尚可,但出手犹豫,力道未透。对敌之际,瞬息万变,既决定出手,便需果决。”
“胖子,沉肩撞击虽有效,但毫无后续变招,一击之后空门大开,若对方有同伴,你已受重创……”
她一一指出两人在昨晚战斗中暴露出的所有问题,从步法、发力、时机把握,到临场心态、战术意识,剖析得细致入微,一针见血。没有一句夸奖,只有冷静到近乎苛刻的指正。
吴邪和胖子起初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能打退那些打手已经很不错了,但听着张韵棠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的分析,两人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反思。他们这才意识到,昨晚那场看似“胜利”的战斗,其实充满了侥幸和漏洞,若非对方只是普通打手,若非小哥和棠棠姐关键时刻的指点,后果不堪设想。
张起灵也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偶尔在张韵棠指出某个关键点时,会极轻地颔首表示认同。
一番复盘下来,吴邪和胖子已是满头大汗,不是累的,而是内心受到的冲击。他们真正明白了“练功”与“实战”的区别,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张韵棠那份“严苛”背后的用心。
“明白了?”张韵棠看着两人。
“明白了,棠棠姐!”吴邪重重点头,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明白了!以后一定好好练!”王胖子也收起了嬉皮笑脸,认真说道。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解雨臣示意手下前去开门,片刻后,手下带回了一张制作精美的拜帖。
解雨臣接过拜帖看了一眼,眉头微挑,递给张韵棠:“霍仙姑派人送来的,邀请我们过府一聚。”
拜帖上字迹娟秀而有力,落款正是霍仙姑。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昨夜新月饭店一番交锋,霍仙姑目的未成,反而见证了张韵棠和张起灵惊人的能量,此刻突然下帖邀请,其用意,耐人寻味。
张韵棠扫了一眼拜帖,神色未有变化,只是淡淡地将帖子放在石桌上,清冷的眸光微抬,看向远处天际舒卷的流云。
“看来,这位霍当家的,是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