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些微暖意,卷着侯府后花园里晚开的荼蘼香气,悄无声息地漫过雕梁画栋。沈清辞站在沁芳亭的九曲回廊下,指尖捻着片刚飘落的玉兰花瓣,听着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声,眉梢微微挑起。
今日是长公主府的赏花宴,名义上是为庆贺公主幼子周岁,实则是京中权贵们又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她这位刚从“落水昏迷”中醒来不久的永宁侯府嫡女,自然成了众人暗中观察的焦点。
“小姐,咱们还是去那边歇着吧,风大。”贴身侍女挽月捧着件素色披风,小心翼翼地劝道。自从自家小姐醒来后,性子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时而沉静如水,时而眼波流转间满是狡黠,偏生那份从容淡定,连老夫人都暗自点头。
沈清辞轻笑一声,将花瓣随手抛入旁边的锦鲤池,看那艳红的鱼儿争相抢食,慢悠悠道:“歇着多没意思。你看那边,长公主的贴身嬷嬷正朝咱们这儿张望呢,这是催咱们去正厅了。”
她转过身,月白色的软缎长裙随着动作漾起浅浅的涟漪,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走间仿佛有月光流淌。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色被廊外的春光一映,竟透出几分莹润的光泽,比起往日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鲜活气。
挽月看得微微一怔,总觉得自家小姐像是被春雨洗过的新茶,初看寻常,细品之下却满口清芬,余韵悠长。
正厅内早已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沈清辞一进门,便感觉到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比如不远处正端着茶杯,眼神却像淬了冰的丞相府嫡女柳絮儿。
这位柳大小姐,前世可是处处与原主针锋相对,最后还抢走了原主心仪的三皇子。不过现在嘛……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三皇子?送她都不要。
“清辞来了?快过来,让姑母瞧瞧。”长公主坐在主位上,见了她便笑着招手,语气亲昵。永宁侯府与皇室本就沾亲带故,长公主又是出了名的护短,对沈清辞向来疼爱。
沈清辞款步上前,盈盈一拜,声音清悦如玉石相击:“姑母安好。许久不见,姑母愈发风采照人了。”
这话说得既不谄媚,又带着几分真诚的暖意,长公主听得眉开眼笑,连忙让侍女扶她起来:“就你嘴甜。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可把姑母担心坏了,如今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姑母也就放心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着称赞沈清辞气色佳,言语间却总绕不开“大病初愈”四个字,隐隐透着几分“不知还能撑多久”的意味。
沈清辞恍若未闻,目光落在厅中那架古朴的七弦琴上,笑道:“姑母府里的这架琴,看着倒是与我家库房里那架‘流泉’有些相似。”
长公主眼睛一亮:“哦?你也懂琴?”
“略通皮毛罢了。”沈清辞谦虚道,眼神却瞟向站在柳家母女身后的一个青衫男子。那男子面色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正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琴师温如玉。前世原主为了讨三皇子欢心,曾想拜他为师学琴,却被柳絮儿从中作梗,反落了个“附庸风雅”的笑柄。
柳絮儿显然也认出了温如玉,立刻接口道:“温先生可是当今琴艺第一人,清辞妹妹若是真懂琴,不如请温先生指点一二?”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料定沈清辞定会推辞——毕竟谁不知道这位永宁侯府嫡女,除了赏花扑蝶,其余皆是平平。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这……怕是会班门弄斧,扰了各位雅兴。”
“妹妹说笑了,”柳絮儿步步紧逼,“今日既是赏花宴,有琴音助兴岂不是美事?再说温先生向来随和,定然不会怪罪的。”
温如玉也适时上前一步,拱手道:“沈小姐客气了。切磋琴艺本是乐事,在下也想听听小姐高见。”他语气谦逊,眼神里却藏着几分不以为然。
长公主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来了兴致,笑道:“既然如此,清辞你便露一手吧。姑母还从未听过你弹琴呢。”
“既然姑母有命,那清辞献丑了。”沈清辞不再推辞,走到琴前坐下。她素手轻扬,指尖落在琴弦上的瞬间,原本喧闹的正厅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想看看这位“病愈”后的侯府千金,究竟能弹出什么花样。柳絮儿更是抱臂而立,等着看她出丑。
然而,下一刻,悠扬的琴音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初时如空谷幽兰,悄然绽放,带着几分清冷孤高;渐渐的,琴声转急,仿佛骤雨打在芭蕉叶上,急促而富有节奏;忽而又变得舒缓,像是春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最让人惊叹的是,随着琴声的起伏,沈清辞的身体竟也随之轻轻晃动,不是刻意的舞姿,却比任何舞蹈都更贴合琴音的意境。她的眼神专注而灵动,时而如仰望明月,时而如俯瞰深潭,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翻飞,仿佛不是在弹琴,而是在与天地万物对话。
这哪里是“略通皮毛”?分明是造诣极深!
温如玉原本还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此刻早已变得震惊不已,他喃喃道:“这……这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变调?竟能弹出如此意境,佩服,佩服!”
柳絮儿脸上的得意笑容早已僵住,她死死地盯着沈清辞,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不可能!沈清辞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而且还弹得这么好?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过了好一会儿,长公主才率先鼓起掌来,赞叹道:“好!清辞,你这琴艺,真是让姑母大开眼界!”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称赞不已,看向沈清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和探究。这个永宁侯府嫡女,似乎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啊。
沈清辞起身行礼,神色依旧淡然:“让各位见笑了。”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沈小姐琴弹得好,不知舞技如何?听闻前些日子,小姐落水前正在练习《惊鸿舞》,不如今日趁此良辰,舞一段给大家瞧瞧?”
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家的三小姐,向来依附柳絮儿。她这话看似是称赞,实则是在揭沈清辞的短——谁不知道原主那次练习《惊鸿舞》,不仅摔了跤,还被人传为笑谈。
柳絮儿立刻附和道:“是啊,清辞妹妹,《惊鸿舞》可是极美的,若是能配上你方才的琴音,定然是佳话一桩。”
周围的气氛顿时又变得微妙起来,不少人等着看沈清辞如何应对。若是拒绝,便是怯场;若是应下,以她往日的水平,怕是又要闹笑话。
沈清辞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陷阱,反而露出一抹明艳的笑容:“柳姐姐有命,清辞自当遵从。只是我这舞技疏浅,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她竟真的赢了?
众人皆是一惊,连长公主都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沈清辞却从容地走到厅中,对乐师道:“就用《霓裳羽衣曲》吧。”
乐声响起,轻柔婉转,带着盛唐的繁华与浪漫。沈清辞随着乐声缓缓起舞,初时动作舒缓,如弱柳扶风,步步生莲。她的身段柔韧而轻盈,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既有女子的柔美,又不失风骨。
渐渐地,她的动作加快,旋转、跳跃,裙摆飞扬如蝶翼,腰间的玉佩叮咚作响,与乐声融为一体。她的眼神时而妩媚如丝,时而凌厉如剑,将《霓裳羽衣曲》中的悲欢离合演绎得淋漓尽致。
最让人惊艳的是她最后一个动作——只见她猛地旋转数圈,而后如断翅的蝴蝶般骤然停下,身形微微前倾,一手抚胸,一手伸展,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却又带着一丝倔强与骄傲。
一舞毕,满堂皆惊。
这哪里是疏浅的舞技?分明是登峰造极!比起宫中最有名的舞姬,也毫不逊色!
“好!好一个《惊鸿舞》!”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大步走进来,剑眉星目,气势不凡。
“是靖王殿下!”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靖王萧煜,当今圣上胞弟,手握重兵,性情洒脱,却又心思深沉,在朝中极有分量。他怎么会突然来了?
萧煜径直走到长公主面前行礼,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本王方才在门外,听闻此处有佳音妙舞,忍不住进来瞧瞧,没想到竟是沈小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沈清辞心中一动。这位靖王,前世可是个传奇人物,他不涉党争,却在关键时刻扶持了后来的新帝,最后得以善终。与他打好关系,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敛衽一礼:“殿下谬赞了。”
长公主笑着打圆场:“王爷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萧煜坐下后,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沈清辞,看得柳絮儿心头火起,却又发作不得。
宴席继续,气氛却因为沈清辞的琴舞而变得格外热烈。不少人前来向她敬酒,态度恭敬了许多。
沈清辞应付自如,谈笑风生,偶尔与萧煜目光相接,也只是坦然一笑,不卑不亢。
酒过三巡,忽然有侍女匆匆走到长公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长公主脸色微变,随即不动声色地对身边的嬷嬷吩咐了几句。
沈清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琢磨。看长公主的神色,似乎是出了什么急事。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隐约有女子的哭泣声。
长公主皱了皱眉,对众人道:“各位稍等,府里出了点小事,本宫去去就回。”
她刚起身,萧煜便开口道:“姑母,不如让本王去看看?若是有什么麻烦,也好替姑母分忧。”
长公主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那就有劳王爷了。”
萧煜起身往外走,沈清辞心念一动,也跟着起身道:“姑母,我也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柳絮儿见状,也连忙道:“我也去!”
一行人来到后花园的假山旁,只见几个侍女围着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那少女正坐在地上哭泣,头发散乱,衣衫也有些凌乱。
“这不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苏婉儿吗?”有人认出了她。
苏婉儿见到长公主,哭得更厉害了:“公主殿下,您要为我做主啊!方才我在此处赏花,不知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摔在了这里,还……还丢了母亲留给我的玉佩……”
长公主脸色沉了下来:“竟有此事?是谁如此大胆,敢在本宫的府里放肆?”
旁边的侍女回禀:“回公主,方才我们听到苏小姐的哭声赶过来时,只看到苏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周围并未见到其他人。”
“不可能!”苏婉儿急道,“我明明感觉到有人推我,而且我的玉佩一定是在摔倒的时候被人捡走了!那玉佩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啊!”
长公主皱着眉,看向周围:“方才谁离此处最近?”
立刻有侍女指证:“回公主,方才看到沈小姐、柳小姐和几位公子小姐在附近散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聚焦在沈清辞和柳絮儿身上。
柳絮儿脸色一白,连忙道:“不是我!我刚才明明在和别人说话,好多人都可以作证!”她说着,还不忘瞪了沈清辞一眼,“倒是沈妹妹,方才好像独自一人往这边来了。”
又是这样!无论什么事,都想往我身上推?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柳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确实往这边来了,但我是听到苏小姐的哭声才过来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看我的鞋。”
她抬起脚,月白色的绣鞋干干净净,连一点泥土都没有。“若是我刚才在这里推了苏小姐,鞋子上难免会沾上泥土吧?”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苏婉儿摔倒的地方有不少泥土,她自己的裙摆上都沾了不少,而沈清辞的鞋子却洁白如新。
柳絮儿一噎,随即又道:“那……那也可能是你推了人之后,又去别处清理了鞋子!”
“柳姐姐这是强词夺理了。”沈清辞淡淡道,“从听到哭声到赶来这里,不过片刻功夫,我哪有时间去清理鞋子?再说,我与苏小姐无冤无仇,为何要推她?”
萧煜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忽然开口道:“苏小姐说玉佩丢了,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玉佩?”
苏婉儿抽泣着道:“是一块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一朵梅花,还有一个‘婉’字。”
“哦?”萧煜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既然是刚丢的,想必还在附近。不如大家一起找找看?”
长公主立刻吩咐下去:“来人,仔细搜查附近,还有……在场各位的身上,也都检查一下。”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但碍于长公主和靖王的面子,也只能听令。
侍女们仔细搜查起来,假山周围、草丛里都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玉佩。
轮到检查众人身上时,也一无所获。
柳絮儿松了口气,得意地看向沈清辞:“看来玉佩是被谁捡走藏起来了,或者早就被带出府了。”言下之意,还是怀疑沈清辞。
沈清辞却忽然蹲下身,看着苏婉儿裙摆上沾着的几根草屑,又看了看她散乱的发髻,忽然笑道:“苏小姐,你说你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才摔倒的?”
苏婉儿点点头:“是啊。”
“那你摔倒的时候,应该是背对着推你的人才对,对吗?”
“是……是啊。”
“那你的发髻怎么会散成这个样子?”沈清辞指了指她的头发,“若是从后面推,受力点应该是背部,头发怎么会散乱得这么厉害?除非……你摔倒的时候,是面朝地的?”
苏婉儿脸色一白,眼神有些闪烁:“我……我摔倒的时候慌乱中抓了一下头发……”
“是吗?”沈清辞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目光落在旁边一棵海棠树上,“那这树上的花瓣,又是怎么回事?”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棵海棠树的一根低枝上,挂着几片粉色的花瓣,而那花瓣的颜色和质地,竟与苏婉儿衣裙上的一模一样。
“这……”苏婉儿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沈清辞继续道:“苏小姐的衣裙上沾了不少泥土,说明摔倒的地方泥土很多。而这棵海棠树下面,正好有一片松软的泥土,上面还有一个浅浅的脚印,看大小,倒是与苏小姐的鞋码差不多。”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苏婉儿:“所以,事情的真相恐怕是——苏小姐自己不小心在海棠树下摔了一跤,怕被人笑话,又丢了玉佩,便编造了被人推搡的谎言,想借此掩饰自己的狼狈,对吗?”
苏婉儿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怕被人笑话……”
真相大白。原来根本没有人推她,是她自己摔倒了,又丢了玉佩,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长公主脸色铁青:“苏婉儿!你可知错?竟敢在本宫的府里撒谎,还差点冤枉了好人!”
苏婉儿吓得连忙跪下:“公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萧煜在一旁笑道:“姑母息怒,苏小姐也是一时糊涂。既然玉佩是在附近丢的,再仔细找找便是。”
沈清辞忽然看向苏婉儿的袖口:“苏小姐,不如你自己摸摸袖口?”
苏婉儿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脸色忽然一变,从里面摸出了一块玉佩——正是那枚刻着梅花和“婉”字的羊脂白玉佩!
“这……这怎么会在这里?”苏婉儿自己都惊呆了。
沈清辞解释道:“想必是你摔倒时,玉佩从腰间滑落,正好掉进了袖口,你自己没察觉罢了。”
真相彻底大白,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长公主虽然生气,但看在苏婉儿年幼无知的份上,也只是训斥了几句,罚她禁足三日,抄录女诫。
众人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和忌惮。这位侯府千金,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心思竟也如此缜密,几句话就破解了谜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