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入了冬,天儿一天比一天冷,风吹在脸上,跟小刀子刮似的。地里的活儿早收拾干净了,场院上也空荡荡的,就剩下些麦秸垛,孤零零地立在寒风里。我这心里头,也跟着这天气一样,一阵阵发凉,一阵阵发紧。
自打那天我回了傅恒丰的话,我俩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面上还跟以前一样,该干活干活,该说话说话,可那滋味,不一样了。他待我,还是照应着,甚至比以前更细心些。出门收粮,重活儿累活儿尽量不让我沾手;对账分钱,也总是多给我算一点,说是“辛苦费”。可他那眼神里,以前那种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好像淡了,收起来了,换成了客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
我心里明白,是我把他推开了。可我这心里头,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天比一天沉。尤其是夜里,躺在那冰冷的炕上,听着西屋那个瘫子含糊的哼唧声,我这心里的恨意,就跟野草似的,烧不尽,吹又生。
张左明!张左明!这个名儿,就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子,死死钉在我心口上,拔不出来,一动就钻心地疼!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夜里睡不着觉!
我恨这该死的包办婚姻!为啥不能自己选择,父母为了粮食,都是这个该死的年代,把我推进这个火坑!我才十八啊!花一样的年纪,就被塞给这么个混账东西!他张左明是个啥好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刚结婚那会儿,我还傻乎乎地想着,嫁鸡随鸡,好好跟他过日子。可他呢?新鲜了没几天,就嫌我这不好那不对,开始在外头鬼混!
我怀着力力,吐得昏天黑地,浑身没二两力气,他不但不心疼,还嫌我伺候不周!就因为他欠了周阎王的赌债,自己跑出去躲债,一躲就是两三年!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挺着大肚子,看公婆脸色,受他大哥张左腾负!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等他灰溜溜地回来,好嘛,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就是那个短命的小凤!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跟那个野女人住进了西屋!把我这个明媒正娶的老婆当成了摆设!村里人指指点点,笑话我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那心里头的屈辱和恨,跟毒蛇一样,天天啃咬着我的心!
小凤生下小花,小花几个月大,小凤被张家这种家庭氛围逼得大晚上跑出去,张左明出去找好久没有找到,最后阴差阳错张左明被叫去看大力陇水库,有一天晚上他喝的迷迷糊糊的往水库边走,看到水库边漂着白色尼龙袋,以为是好东西,打开一看就被这具尸体吓出神经病,后面警察排查是被隔壁村光棍强后,杀死扔水库,没想到居然是小凤,看算是报应!可张左明呢?
后来他疯了,瘫了,我按理说该解脱了。可这解脱,代价太大了!我得伺候他!给他端屎端尿,擦洗身子,喂水喂饭!看着他那张因为疯癫而扭曲的脸,闻着他身上那股子骚臭味,我这心里头的恶心和恨意,一阵阵往上涌!我凭什么要伺候这个毁了我一辈子的男人?就因为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就因为这该死的名分?
这包办婚姻,就是一副沉重的枷锁,把我牢牢锁在这个烂泥潭里!我想挣脱,可四周全是盯着我的眼睛,吐着毒信子的舌头!我要是真跟了傅恒丰,那些长舌妇会怎么说?马婆子会怎么闹?力力和小花长大了,会怎么看我这个“不守妇道”的娘?
有时候,我看着傅恒丰忙活的背影,心里会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他那么好,那么可靠,可我……我配不上他。我身上打着张左明的烙印,背着这个甩不掉的烂包袱。我就像那河里的水葫芦,看着漂在上面,根却早烂在了污泥里。
收粮的间隙,傅恒丰还是会教我认字、算数。他离得近的时候,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汗味,混合成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他的手偶尔会碰到我的手,粗糙,温热。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我心里像过了电一样,酥酥麻麻的,紧接着就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堪!我赶紧缩回手,低下头,假装专心看账本。
我能感觉到,傅恒丰也在克制。他教我的时候,话比以前少了,动作也更规矩了。可有时候,我抬头,会撞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那眼神深处,好像还藏着点什么,没完全熄灭。就那一点残留的火星,烫得我心慌意乱!
我恨!我恨这该死的命运!为什么让我遇到傅恒丰这样的人,却又用一副无形的镣铐把我捆得死死的!让我尝到一点甜头,又逼着我亲手把它推开!
有一天,我们去一个挺远的村子收粮,回来时天都黑透了。拖拉机坏在了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王德贵和周凯步行去前头村子找帮手,留下我和傅恒丰守着拖拉机。
旷野里,风呼呼地刮着,四周黑漆漆的,只有拖拉机的车灯亮着一小片光。我俩坐在车斗的麻袋上,谁也没说话。空气好像冻住了,只有风声在耳边嚎。
冷得厉害,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傅恒丰脱下他的旧棉袄,递给我:“披上吧,冷。”
我愣了一下,没接:“不用,傅老板,我不冷。”
“拿着!”他声音有点硬,不由分说地把棉袄塞到我手里。那棉袄还带着他的体温,暖烘烘的。
我攥着棉袄,手指尖都在发抖。这暖意,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多想就这么披上,感受那点偷来的温暖。可我不能!我算他什么人?凭什么接受他的好?
我把棉袄推了回去,声音发颤:“真不用……傅老板……我……我扛得住。”
傅恒丰看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呼吸重了些。他没再坚持,默默地把棉袄穿回了自己身上。
那一刻,我心里难受得像刀绞一样!我多想扑到他怀里,告诉他我心里有多苦,有多想跟他走!可话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把眼泪逼回去。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横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一边是礼法、名声、孩子、还有那个瘫在炕上的活死人;另一边,才是我那点微弱的、见不得光的念想。
这念头,就像我心头上的一根刺,拔不掉,碰不得,日夜折磨着我。我恨张左明,恨这吃人的规矩,更恨我自己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性子!
也许,我吴香香这辈子,就注定要守着这个活死人,在这无边的寒冷和恨意里,熬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这就是我的命吗?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寒风里,我抱紧双臂,感觉从里到外,都冷透了。只有心口那根刺,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我还活着,还在恨着,还在……奢望着那一点点永远够不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