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天还是热得人喘不过气。地里的稻子抽了穗,沉甸甸地弯着腰,眼看就要收了。我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村里的风言风语,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黏糊糊地糊在身上,甩不掉,挣不脱。走在路上,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眼神,像针扎一样。连张力出去玩,都常常被别的孩子欺负,哭着跑回来。我看着儿子委屈的小脸,心里像被钝刀子割,又疼又恨。
王小丽那张假惺惺的笑脸,我看一次,心里的恶心和恨意就多一分。我咬着牙忍着,像块被丢进火里烧的石头,外面看着没动静,里头早就滚烫滚烫,就等着爆开的那一下。
这天下午,我刚从地里回来,一身汗,满脸土,正准备舀水洗把脸,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喊:“姐!姐在家不?”
这声音……我猛地一愣,手里的瓢差点掉地上。是弟弟吴宏!他怎么来了?
我赶紧跑出去,拉开那扇破院门。果然,吴宏站在外面,晒得黑黝黝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东西。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姐!”
“宏子!你咋来了?”我又惊又喜,心里却咯噔一下,赶紧把他拉进院子,飞快地关上门,生怕被正屋那边听见。
吴宏跟着我走进偏屋,把网兜放在炕沿上,打量着这间又小又破、四处透风的屋子,眉头一下子就皱紧了:“姐,你就住这儿?这……这能住人吗?”他声音里带着心疼和不敢相信。
我扯出个笑,想掩饰过去:“挺好的,清静。”赶紧给他倒水,水还是早上晒的,有点温吞。
张力看见舅舅,有点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小声叫了句:“舅舅。”
吴宏弯腰把张力抱起来,掂了掂:“哎哟,力力都这么大了!想舅舅没?”他从网兜里拿出一个铁皮罐子,塞到张力手里,“看,舅舅给你带啥好东西了?麦乳精!冲水喝,可甜了!”
张力抱着罐子,好奇地看着,小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吴宏又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姐,这是妈让捎的,几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妈说……说你好久没回去了,惦记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姐,你……你咋瘦成这样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接过还带着点温热的鸡蛋,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怕他看见我眼里的泪。“没……没事,天热,吃不下饭。”我含糊地说。
吴宏不是傻子。他看着我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看着这破败冰冷的屋子,看着外甥胳膊上还没完全消退的烫伤疤,脸色越来越沉。他放下张力,走到我面前,声音压低了,带着火气:“姐,你别骗我!村里都传遍了!说张家不是人,欺负你们娘俩!是不是真的?张左明那个王八蛋呢?他不管你们?”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赶紧用手背擦掉。
我这一哭,吴宏更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姐!你说话啊!到底咋回事?爹妈在家急得不行,又不敢来看你,怕给你添麻烦!让我偷偷来看看!你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看着他焦急又心疼的样子,我心里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像决了堤的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哽咽着,把这几年在张家受的罪,一桩桩,一件件,都倒了出来。婆婆的刻薄虐待,张左明的冷漠无情,张左腾的阴毒算计,王小丽的笑里藏刀,还有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谣言……说到张力被烟头烫伤,我被赶进这破偏屋,田里被下农药,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吴宏听着,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掌心,眼睛瞪得通红,像要喷出火来。他猛地一拳砸在炕沿上,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畜生!一家子畜生!王八蛋!我操他妈的张家!”
他喘着粗气,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停下脚步,盯着我:“姐!这日子不能过了!跟我回家!现在就走!咱不在这受这窝囊气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宏子!你别冲动!我不能回去!”
“为啥不能?”吴宏吼道,“爹妈还能不管你?我还能看着你被他们欺负死?你看看你过的这叫啥日子?再看看力力!他还是个孩子啊!”
“就是因为有力力,我才不能回去!”我哭着说,“我这样回去,算怎么回事?拖累爹妈?让你跟着操心?村里人怎么看?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张家能善罢甘休?到时候闹起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吴宏梗着脖子:“我不怕!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我还能打不过他们?”
“拼?你怎么拼?”我看着他年轻气盛的脸,心里又暖又急,“张家在村里横了这么多年,是你能拼得过的?闹出人命怎么办?你让爹妈怎么活?宏子,姐知道你心疼我,可这事不能硬来!”
吴宏看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看着旁边被吓到、小声啜泣的张力,那股狠劲慢慢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和痛苦。他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姐……那咋办?就看着他们这么欺负你?我……我这心里难受啊!”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我安慰他一样。“宏子,姐没事,姐能扛住。”我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为了力力,我也得扛下去。你放心,姐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他们怎么对我,我都记着呢!这笔账,迟早要算!”
吴宏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我:“姐,你有啥打算?需要我干啥,你尽管说!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着你和力力!”
我心里一暖,拉着他坐下,压低声音说:“宏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过日子,照顾好爹妈。别让他们担心。我这里的事,你先别管,也别跟村里人起冲突。姐心里有数。”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等姐需要你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但现在,你得沉住气。”
吴宏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慢慢点了点头:“姐,我听你的。但你答应我,有啥事一定得告诉我!别一个人硬撑!”
“嗯,姐答应你。”我握了握他的手。
那天,吴宏在我们这破屋里待了小半天。我把攒下的几个鸡蛋煮了,冲了麦乳精给张力喝。看着儿子喝得香甜的样子,看着弟弟关切的眼神,我心里那股冰冷的恨意里,终于掺进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娘家,到底还是我的根,是我在这冰冷世上,最后的一点依靠。
吴宏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我送他到村口,再三叮嘱他回去别乱说,照顾好爹妈。他一步三回头,眼里全是担忧和不舍。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站在暮色里,心里五味杂陈。弟弟的到来,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生活,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同时也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我不能倒下,不能连累他们。我的路,还得自己咬牙走下去。
回到那间冰冷的偏屋,我看着熟睡的儿子,摸了摸弟弟带来的鸡蛋和麦乳精,心里那份与张家斗到底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张左腾,王小丽,你们等着!我有儿子要护,有娘家兄弟撑腰,你们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这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