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陪着周知融入周末傍晚超市采购的人流中。
超市内暖气开得很足,人声鼎沸,蔬果区的清新、生鲜区的微腥、熟食区的浓香混合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热闹。
周知目标明确,推着购物车穿梭在货架间,挑选着最新鲜的鲈鱼、翠绿的菜心、粉糯的山药和上好的肋排。
陈阳安静地跟在她身侧,偶尔在她拿起商品比较时,给出一点关于食材品质的细微建议。他沉静的气质与周遭的喧嚣形成微妙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周知不时侧头看他一眼,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温柔而满足。这种一起逛超市、商量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常,对她而言是难得的奢侈。
采购完毕,两人提着购物袋走向地下停车场。然而,刚到通往停车场的下行电梯口,就发现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长长的车龙从出口方向一直排到电梯口附近,引擎怠速的嗡鸣声和焦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烦躁。
“怎么回事?平时这个点不该这么堵啊?”周知蹙起秀眉,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
陈阳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出口方向:“出口好像堵死了。车流完全不动。”
两人把东西放进车里,上车等了十多分钟。
前面的一排车辆还是不往前挪动,尾灯在幽暗空间里拉出一条条焦躁的红线。引擎怠速的嗡鸣、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夹杂着隐约的激烈争吵,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前方的车流纹丝不动。
周知蹙着秀气的眉,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这得堵到什么时候?早知道走另一条路了。”
陈阳推开车门:“我下去看看。”
周知不放心他,也紧忙下车跟了上去。
清冷的地下车库空气混着轮胎橡胶和机油的气味。两人沿着车龙边缘向前走去。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投入浑浊水塘的石子,激起更大范围的涟漪。
出口闸机前,一辆崭新的黑色奔驰S级轿车被一辆电瓶车堵住了。车旁,一场活生生的闹剧正在上演。
一个穿着某团外卖明黄色工服、头发凌乱的年轻小伙,正死死拽着一个打扮精致、妆容浓艳的年轻女子胳膊,脖颈青筋暴起,嘶吼着:“张莉莉!你他妈给我说清楚!这老男人是谁?啊?老子一天跑十几个小时,钱都给你买包买衣服!你他妈转身就上别人的奔驰?!你对得起我吗?!”
那女子,正是张莉莉。她穿着紧身短裙和长筒靴,身材火辣,此刻却满脸不耐烦和鄙夷,用力甩着手臂:“孙超!你放手!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管得着吗?就你那点送外卖的钱,够干嘛的?买个包都要攒半年!我凭什么跟你耗着?!”
“分手?你他妈昨天还在微信上叫我老公!” 孙超双目赤红,声音带着哭腔,“就因为这老东西有钱?他都能当你爸了!你贱不贱啊!”
“你嘴巴放干净点!” 奔驰驾驶座的门猛地推开,一个穿着名牌休闲装、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钻了出来,正是钱德坤!
他脸色阴沉,指着孙超的鼻子骂道:“哪来的小瘪三?敢骂我女朋友?滚一边去!保安!保安呢?!”
他这一露面,人群中立刻有人低呼:“哎哟!那不是‘德坤地产’的钱总吗?财经新闻上见过!现在房地产不景气了,前段时间还投资了新能源汽车!上周蔚莱新款汽车发布会上还见过他!”
“对对对!就是他!旁边那女的……嘶……看着眼熟啊?是不是那个在抖音上天天教人‘独立女性要嫁有钱人’、‘不给买xxx就是不爱你’的‘莉莉姐说真话’?”
“就是她!我刷到过!好家伙,现实版‘打女拳’翻车现场啊!”
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满头大汗地挤进来,试图拉开撕扯在一起的孙超和张莉莉。
“两位!两位!有话好好说!别在这儿闹啊!后面堵着多少车了!请你们挪开一点,让后面的车先走好不好?” 为首的保安队长陪着笑脸劝解。
“挪开?不可能!” 孙超被保安架着胳膊,却像头暴怒的公牛,猛地挣脱,一屁股坐在奔驰车头前的水泥地上,双臂张开,“今天不给我个交代,谁也别想走!有本事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张莉莉!你告诉我!我哪里对不起你?!我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就为了让你过得好点!你就这么对我?!”
他嚎啕大哭起来,委屈、愤怒、绝望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
围观的人群举着手机,闪光灯不断亮起,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群蝇飞舞。
钱德坤脸色铁青,他显然低估了这穷小子的执着和不顾脸面。他烦躁地掏出手机,似乎想打电话叫人。
就在这时,他那双习惯性在人群中寻找“有价值目标”的眼睛,无意间扫过了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场闹剧的陈阳和周知。
钱德坤脸上的阴郁和烦躁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种极致的惊喜和谄媚取代!
他猛地将手机塞回口袋,甚至顾不上还坐在地上哭嚎的孙超和拉扯着他的保安,肥胖的身躯异常灵活地挤出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陈阳面前,脸上堆满了近乎夸张的笑容,腰都弯了下去:
“哎哟!陈大师!陈大师!您看这……这真是……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您……您也堵这儿了?太对不住了!都是我这……唉,这事闹的,让您看笑话了!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他点头哈腰,姿态放得极低,与刚才呵斥孙超时判若两人。
陈阳面色平静,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微微颔首:“钱总,好久不见。” 目光扫过那辆奔驰和地上哭嚎的孙超,“看来钱总最近,生活很精彩。”
这句平淡的话,听在钱德坤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他以为陈阳是在指责他惹是生非,破坏秩序,甚至可能觉得他“为富不仁”、“欺负底层”?这误会可大了!这位可是李家的乘龙快婿啊!自己儿子钱继业上次在国宾馆对面因冯子轩酒驾撞上陈阳和李曌旭的车而被周局长亲自下令行政拘留的糗事还没过去多久呢!
钱德坤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脸上的笑容更加卑微,甚至带着一丝惶恐,连忙解释:“陈大师!您千万别误会!这……这事儿它……它真不赖我啊!” 他指着张莉莉,声音都尖了几分,“就那女的!张莉莉!自己贴上来的!我可没主动招惹她!谁知道她还有个这么死缠烂打的前男友?我这就跟她撇清关系!立刻!马上!”
说完,他根本不等陈阳回应,猛地转身,几步冲回奔驰车旁,对着还在和保安撕扯、试图拉起孙超的张莉莉厉声喝道:“张莉莉!你给我听清楚!从现在起!咱俩一刀两断!你爱跟谁跟谁去!别再缠着我!听见没有?!”
张莉莉正被孙超的死缠烂打弄得心烦意乱,又被保安拉扯着,突然听到钱德坤这绝情的话,整个人都懵了!她脸上的精致妆容也掩盖不住瞬间的错愕和恐慌:“钱……钱总?您……您说什么呢?您别听那疯子胡说八道!我跟他早就没关系了!您……”
“闭嘴!” 钱德坤粗暴地打断她,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唯恐避之不及,“赶紧带着你这前男友滚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挡着陈大师的路!” 他特意加重了“陈大师”三个字,眼神还讨好地朝陈阳这边瞟了一下。
张莉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白发如雪、气质沉静的年轻男子。她虽然不认识陈阳,但钱德坤那副恨不得跪舔的姿态让她瞬间明白,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身份绝对不简单!是她根本惹不起的存在!她的“豪门梦”就因为这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破碎了!
巨大的失落和恐惧让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孙超,又看看一脸嫌恶的钱德坤,再偷瞄一眼那深不可测的白发青年,只觉得天旋地转,欲哭无泪。精心算计的攀附,瞬间成了泡影和笑柄。
几个保安一看“金主”钱总都发话了,不再犹豫,使出蛮力,硬生生将哭嚎挣扎的孙超从地上架起来,拖离了车头范围。孙超还在不甘地嘶吼着张莉莉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凄厉又绝望。
通道终于被让开。后面的车流如同开闸的洪水,开始缓缓蠕动。
钱德坤满脸堆笑地小跑回来,对着陈阳又是鞠躬:“陈大师,路通了!您请!您请!上次继业那混小子有眼无珠,冲撞了您,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给您赔罪!之前好几次拜访您的古玩店,您都不在……改天!改天一定备上厚礼,登门谢罪!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那不成器的东西一般见识!”
陈阳淡淡看了他一眼:“小事,钱总不必挂怀。令郎年轻气盛,以后注意便是。” 说完,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和周知一起向周知的宝马走去。
钱德坤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陈大师教训的是!我一定严加管教!您慢走!您慢走!”
蓝色的宝马5系终于驶出压抑的地下车库,融入城市璀璨的灯河。
周知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刚才那场闹剧,真是比律政剧还精彩。那个钱德坤,变脸比翻书还快。你一句话,他就吓得立刻把那网红踹了。权力和财富,真是男人最好的……嗯……‘魅力光环’?”
她侧头看了陈阳一眼,带着调侃。
陈阳靠在舒适的座椅里,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眼神深邃,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活生生的浮世绘中。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沉静与分析感:“谈不上魅力光环,不过是利益权衡下的应激反应罢了。”
他顿了顿,开始条分缕析,如同在课堂上剖析一个社会现象,“这场闹剧,看似是简单的男女感情纠纷,实则是一幅浓缩了当代社会诸多矛盾的浮世绘。每一个参与者,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演绎着人性、阶级、道德、网络文化交织的剧本。”
“先说那个孙超。” 陈阳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外卖员,底层劳动者,靠体力挣一份辛苦钱。他对张莉莉的感情,是投入的,甚至是卑微的。他付出自己能付出的全部,期望换取一份稳定的情感回报。当他发现投入与回报严重失衡,甚至被彻底背叛时,巨大的落差感引爆了最原始的情绪:愤怒、委屈、绝望。他选择了一种最激烈、最不顾体面的方式去宣泄、去‘索债’。这种行为,看似极端,但在他的认知和能力范围内,这或许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试图挽回一点‘公平’的方式。如同历史上走投无路的流民,除了‘揭竿而起’式的爆发,别无他法。其情可悯,其行可悲。”
周知微微点头,作为律师,她见过太多底层人在情感和利益纠纷中走向极端的案例,深有感触。
“再看张莉莉。” 陈阳继续道,“她是这个时代消费主义和‘流量至上’催生的典型产物。利用社交媒体精心打造‘独立女性’、‘情感导师’人设,输出看似犀利实则充满物化倾向的‘女拳’言论,收割流量和特定群体的认同。其内核,是利用性别议题作为杠杆,撬动自身阶层跃迁的野心。她选择孙超,或许是出于一时情感需求或性价比考虑;而攀附钱德坤,则是更明确的利益驱动:用青春美貌兑换更优渥的物质生活和更高的社会标签。当两段关系发生冲突,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更能满足其核心诉求的一方,并试图用‘自由恋爱’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她的选择,冷酷而功利,是丛林法则在情感领域的赤裸体现。如同古代某些攀附权贵的女子,所求不过‘玉堂金马登高第’,至于情义二字,不过是向上攀爬时可有可无的装饰。”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周知精准地总结道,“她的‘独立’,只体现在索取上。”
“然后是钱德坤。” 陈阳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暴富的地产商,新晋的‘豪强’。他的行为模式极具代表性:对下,比如孙超,他展现的是财富带来的傲慢与不容冒犯的强横;而对上,比如我,则瞬间切换成极致的谄媚与惶恐。他的‘怕’,并非源于道德愧疚,而是根植于对更高层级力量的畏惧和对自身利益受损的担忧。他处理张莉莉的方式,更是将商人‘止损’思维运用到了极致:一旦发现这件‘消费品’可能带来麻烦甚至危及他更重要的利益,比如在我眼中他的形象大跌,他便毫不犹豫地弃如敝履。他对儿子钱继业的态度也如出一辙:平时疏于管教,惹出事端后只知用‘登门赔罪’来摆平,而非真正反思教育。这是许多乍富阶层的通病,财富积累的速度远超精神底蕴和道德责任感的沉淀。就像《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富则富矣,骨子里依旧是市井的算计与对权势的天然敬畏。”
“至于那些围观者,” 陈阳的目光仿佛穿透车窗,回望地下车库,“他们是信息时代的‘看客’。举着手机记录‘奇观’,满足猎奇心理,享受道德评判的快感,无论是鄙夷张莉莉的‘拜金’,还是嘲讽孙超的‘无能’,或是调侃钱德坤的‘吃瘪’。他们在网络碎片化信息的浸泡下,习惯于贴标签,‘打女拳’、‘接盘侠’、‘土豪’……追求即时性的情绪宣泄,却鲜少有人去深究这闹剧背后盘根错节的社会根源。这与鲁迅笔下麻木的‘看客’虽有媒介差异,但内核的冷漠与浅薄,古今一脉。”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周知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陈阳的分析,抽丝剥茧,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又直指本质。
“那……根源是什么?”周知轻声问。
陈阳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光怪陆离的广告牌,那里充斥着对财富、成功、精致生活的狂热崇拜。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历史的厚重感:“根源,在于日益固化的阶层壁垒与消费主义狂潮下被无限放大的欲望落差。”
“孙超的愤怒,源于他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他送外卖的收入,永远追不上张莉莉被社交媒体和奢侈品广告所刺激出来的物欲,更无法与钱德坤代表的财富阶层抗衡。他倾尽所有的付出,在阶层碾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张莉莉的‘清醒’与‘选择’,则是看透了在现行规则下,依靠个人奋斗实现阶层跃升的艰难渺茫。于是,她将自身资本,青春美貌投入另一条看似更‘高效’的赛道:依附强者(钱德坤),或利用流量,网红身份快速变现。这是社会流动性降低后,部分弱势者一种扭曲的‘生存智慧’或‘突围策略’,古今中外,屡见不鲜。汉代有‘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之说,便是寒门难以高攀士族的现实写照。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形式。”
“钱德坤的傲慢与谄媚,更是阶层固化的直接产物。他身处新兴财富阶层,对上位者有着天然的依附性和不安全感,对下位者则本能地展示优越感。财富赋予他力量,却也暴露了他精神内核的空洞与规则意识的淡薄。”
“而网络,”陈阳最后指向那无处不在的虚拟世界,“它一方面打破了信息壁垒,让孙超们看到了张莉莉们向往的生活,加剧了相对剥夺感;另一方面,又为张莉莉们提供了塑造人设、吸引流量、实现另一种形式‘跃迁’的平台,甚至扭曲了部分价值观,如‘唯金钱论’、‘颜值即正义’。围观者的‘狂欢’,则是在这巨大落差中寻求一种代偿性的心理平衡。”
他收回目光,看向周知,眼神深邃如渊:“所以你看,这小小一场地下车库的闹剧,哪里仅仅是情爱纠葛?它是这个时代剧烈转型期,阶层板结、欲望膨胀、道德失范、价值观冲突的一个微小切片。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被无形的洪流裹挟着,做出符合其认知和利益的选择。悲欢并不相通,立场决定视角。指责谁‘对’谁‘错’,意义不大。真正值得思考的,是如何疏通这板结的土壤,如何引导这膨胀的欲望,如何重建更具包容性和流动性的规则,让孙超的努力能看到希望,让张莉莉的野心能找到更健康的出口,让钱德坤的财富能承载更多的责任,也让围观者能多一些理性的思考,少一点廉价的道德审判。”
陈阳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如同沉钟。
周知久久无言。她看着身旁这个白发如雪的男人,他眼中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那灯火下是无数个孙超、张莉莉、钱德坤,是芸芸众生的挣扎与浮沉。他身处庙堂之高,却能如此透彻地洞察江湖之远、市井之微。这份源于深厚历史学养和悲悯情怀的洞见,比任何术法都更令她心折。
车子驶入熟悉的街区,小洋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出温暖的轮廓。
“到家了。”周知停好车,解开安全带,侧身看向陈阳,眼中柔情似水,之前的沉重话题带来的阴霾被驱散,“大历史学家,社会观察家,今晚的‘思想汇报’很深刻。不过现在……”她狡黠一笑,凑近陈阳耳边,吐气如兰,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该轮到我这个‘厨娘’给你这位‘大师’汇报工作了。清蒸鲈鱼和白灼菜心,可等不了太久。”
陈阳莞尔,心中的沉郁被这温柔的话语驱散。他握住周知伸过来的手,十指相扣。
“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