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照进客厅,把空气里的浮尘照得清清楚楚,高老太太却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变得比那些灰尘还透明。
儿媳那句“都开始隐身了?”砸过来,她惊觉,原来这份消失感,早已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儿媳妇孙圆那句话,直抵高老太太灵魂深处,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隐身了呢?她感觉于她而言,这种隐身状态是瞬间的,或者说是一种态度。
屈指数数,她有很多次显山露水的机会,她选择隐身。有很多次出去工作的机遇,为了家庭她选择放弃,这难道不是一种隐身的态度吗?
今年老狼采访她的时候,开始她也不同意拍视频,她不想歌颂苦难,不想让人看到她过去的不堪,更不想把自己曝光。
老狼耐心做她的思想动员工作,希望她把故事讲给后人听,让孩子们学习她勇敢坚强的精神,她这才勉为其难,拍了那期视频。
自从拍了视频,她在一定范围内得到了公众的认可和尊重,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打开,遇到同龄人,她就想叨咕叨咕她放牛的事。
未曾想,每次她提起放牛的事,大概率都会被质疑,甚至被取笑,说她在讲瞎话,这又让她的自尊心大大受挫,她不明白,自己真实的经历怎么就变成瞎话了。
于是她又开始隐身,把陈年旧事尘封起来,不想再让人看到或者听到,她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想被人嘲笑。
她想起表姐林秀珍,好久没联系了,她能理解表姐的难处。那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如何能经得起别人的嘲笑呢?姐夫宋远征的阿尔茨海默病困扰着表姐,她太难了。
她不让妹妹高秀英去看表姐,就是怕妹妹口无遮拦把事情传出去,表姐一定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她的遭遇,这种情况下,最好隐身,表姐就是这样做的。
她又想起嫂子吴迪,她现在抑郁症严重,就算她不想隐身,又有谁能够跟她一起朝夕相处呢?她的存在,就像那条和主人链接不上的真丝连衣裙,何时能绽放出自己的风采?
她没有阻拦妹妹秀英去看嫂子,妹妹跟嫂子关系好,让她去安慰一下,或许能让嫂子的病情好转。
高秀英的兴旺岛之行全是意外,她踏上兴旺岛的第一脚,心就莫名悬了起来。嫂子家的门铃按响后,那片刻的死寂,让她手心的冷汗瞬间濡湿了行李箱的拉杆。
嫂子吴迪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苦涩底下,还隐隐混着一种许久不开窗、衣物霉变的酸气,呛得高秀英的喉咙发紧。
她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了:“嫂子,我是秀英啊,我是,我是英子,你忘了吗?”
吴迪大笑起来:“秀英,我没忘,没忘,你们老高家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狼心狗肺。”
吴迪的咆哮声像冰冷的钝器砸来,高秀英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防盗门,那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进骨头缝里。
高秀英想不明白,哥哥一直对嫂子体贴入微,关心备至,怎么会这样呢:“嫂子,你在生谁的气呢?到底谁欺负你了?”
吴迪好像想起什么:“高吉梁,你是什么东西,一肚子花花肠子,还说雇人干活,分明就是三妻四妾,你们家人都在为你打掩护,都在骗我。”
高秀英听明白了,吴迪一直被自己的疑心病困扰着,始终走不出自己的阴影:“嫂子,你听我说,我哥他走了,现在你自己得想开点,别生气了。”
吴迪根本不听:“高吉梁去哪里了?去跟小婆子约会去了,你们都骗我!该死的家宝和净芳也骗我,等他们来了,我摔死他们,白养他们那么大了。”
高秀英不知怎么安慰:“嫂子,我们包饺子吃吧,我想吃饺子了。”
吴迪突然暴躁如雷:“你说什么?还想吃饺子?我喂狗也不给你吃,你快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吴迪说着就推高秀英出去,还低头拿起一只拖鞋砸向高秀英。
高秀英急忙躲闪,那只拖鞋砸向推拉门,幸好拖鞋是软底,没有把推拉门上的玻璃砸坏。
高秀英好像明白了,原来嫂子只适合静养,不能跟人有交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的神经崩溃。原来并不是没人搭理她,是大家都无能为力。
她吓出一身冷汗,赶紧闭嘴,小心翼翼地打开行李箱,把给嫂子准备的八珍糕和水仙芒果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本来,她还给嫂子买了件真丝连衣裙,她逛了半天商场才选出来的,她知道嫂子爱美。可是,眼下这情况,这裙子太不合时宜,还是不要拿出来吧。
姐姐高秀平不让她买那条裙子,她还把姐姐埋怨一顿,说姐姐抠门,说姐姐没有人情味,看来她错怪姐姐了。
她又用颤抖的双手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然后把行李箱立起来,她想跟嫂子告别,话到嘴边咽回去,她怕说出去的话把嫂子的地雷线引爆。
她一步步倒退着挪到门口,又一只手摸索着门锁,另一只手提着拉杆箱,眼睛始终看着吴迪,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了炸雷。
啪嗒一声,门打开了,她最后看一眼嫂子吴迪,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嫂子,我走了,你好好的,好好的……”
高秀英转身拖着拉杆箱,跨出门槛,防盗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合上,同时关上的,还有吴迪的世界,那个关上心门的灵魂空间。
高秀英拖着拉杆箱走出楼梯,她靠在墙上,泪水止不住地流。
她怎么也没想到,曾经优雅温柔的嫂子会变成这样。阳光洒在身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全是嫂子癫狂的模样。
她望着远方,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犹豫再三,她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再做打算。于是她拖着箱子,朝着附近的酒店走去。
在故乡的酒店住下来,她百感交集。曾经有多少次想回故乡看看的冲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成行。
如今,她的双脚实实在在踏在故乡的土地上,她的灵魂安然了吗?为什么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呢?
故乡究竟是什么?她望着窗外故乡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陷入了沉思。故乡于她而言,像是一本陈旧的相册,里面有温暖的回忆,也有如今残酷的现实。
曾经那些美好的过往,在嫂子癫狂的模样面前,显得那么脆弱。
她想起儿时和小伙伴们嬉笑玩耍,想起老房子里家人围坐吃饭的温馨场景,可如今,那些人和事都变了。她不知道是故乡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夜晚,楼区的灯光亮起,高秀英伫立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自己对故乡的情感,就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但她也明白,无论故乡变成什么样,这里始终是她的根。她在努力搜寻自己的根。自己这边的亲人,有几个晚辈,她不想打扰。同辈的还有继兄刘佳玉,她喜欢佳玉哥,但是她不喜欢继嫂吴娟。
同样是自己的嫂子,吴娟和吴迪又是亲姐妹,不过,这两姐妹可真不一样啊,起码在高秀英看来,她们不是一路人。
高秀英刚到牡丹江的时候,是刘佳玉给她安排的宿舍,她和刘德好就在那个宿舍里结的婚,也是在那个宿舍里生了大儿子刘凯。
后来刘佳玉娶了吴迪的妹妹吴娟,开始的时候,他们两家相处融洽,高秀英曾经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在老家,嫂子吴迪对她最好,为她做长远规划,嫁给刘德好。来到牡丹江,继嫂子吴娟又可以跟她亲如姐妹,让她在异乡也可以有所依靠。
后来,在相处过程中,吴娟和高秀英有过摩擦,再后来,这种摩擦开始升级,导致最后,姑嫂不再来往,继兄妹之间的关系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九十年代下岗潮,刘佳玉携一家老小从牡丹江迁回老家。每次从牡丹江回老家,都想去看看佳玉哥,但是一想到继嫂子吴娟,每次都挪不动腿。
现在,她真的想去看看佳玉哥,她自己已经七十八岁了,佳玉正好八十岁,八十岁的人啊,见一面少一面。
可是她只是在想,她的眼前出现吴娟这道屏障,她迈不动腿。
婆家那边,倒是有几个同龄人还在,但是他们对高秀英有成见,刘德好在世的时候,挣钱多,一直在帮衬家里。
高秀英因抱怨过“挣钱多时帮衬家里,没钱了谁管我们”之类的风凉话,与婆家结下至今未解的仇怨。
她不想去主动化解,丈夫曾经给他的兄弟姐妹们很多支持,几乎每家每户都接受过他们的资助,那时候逢年过节,家里人满为患。可是丈夫去世后,他们集体消失了,真应了她说的话。
丈夫刘德好去世二十多年,当时两个孩子都还未成年。她曾经带着儿子回来认亲,希望孩子们能得到亲人的关爱和扶持,她甚至想过像刘佳玉一样,举家迁回老家。
可是,呈现在她眼前的冰天雪地比牡丹江的冬天还冷。那些当年接受过他们资助的亲人,一个个就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们。
她知道,随着丈夫的光环散去,她和孩子在亲人间只剩下影子,甚至连影子都没了。
酒店房间里,高秀英机械地吞咽着路上买的包子,却感觉不到任何滋味,面皮像棉絮一样堵在胸口,只剩下馅料的过量味精带来的虚假咸鲜,久久不散。
不想打扰任何人,就让我在故乡的灯火阑姗中隐身吧,高秀英想了想,走出酒店,径直朝海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