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殿广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好，长期脊柱侧弯导致肺动脉高压，而且严重压迫内脏器官，影响各器官的正常功能，每次咳血都带着粉红色泡沫，郎中说:“他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能娶到富家千金是奇迹中的奇迹，现在我知道了，他妻子才是创造奇迹的那个人。”
高殿广曾经多次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又活过来，他心里有光，这光便是他的妻儿，是他的儿女。他看着妻子操持家务，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活泼可爱，心里就满是希望。他拖着病体，依旧坚持上山，陪女儿放牛，哪怕只是看一眼，坐一会，他也觉得心里踏实:“如果不是自己身体残疾，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去上学，怎么会遭这罪呢？”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狼群的突然袭击，让高殿广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颤，对女儿独自在山上放牛的那份担心，对自己力不从心的懊恼，对生活没有支点的惶恐，对生命岌岌可危的绝望，对不能托举子女的愧疚，对不能呵护妻子的亏欠，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那佝偻的身躯处在燃爆点，爆炸是迟早的事。一次次吐血的症状已经给家人敲响了警钟。家人一致反对高殿广上山，可他一意孤行。这天，他爬起来又要上山，曲桂娥却拦住了他：“他爹，你身体不好，别上山了。我们都不放心。”
高殿广皱了皱眉，说道：“不去看看孩子，我心里不踏实，我去看一眼就早早回来。”
曲桂娥急了，眼眶泛红：“他爹，你都吐了那么多血了，再上山累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孩子咋办？”
高殿广心里一阵酸涩，可还是嘴硬道：“我没事，能撑得住。”
曲桂娥跺了跺脚，“他爹，你就别犟了，就留在家里好好养着，等你好了，我保证让你去。”
高殿广看着曲桂娥坚定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沉默良久，他缓缓点了点头，“好吧，我听你的，今天不上山了。”
曲桂娥把高殿广安抚在炕上躺着，忙着去干家务活。高殿广在土炕上躺了一会儿，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小牛倌和牛群，尤其是，当他想到狼群，他一骨碌坐起来，吓得一身冷汗。他悄悄下了炕，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屋里曲桂娥呼唤他的声音，他心里一慌，加快脚步出了门，滚子动作娴熟地紧跟着他跑出来。
高殿广一步一步朝着山上挪去，每走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好不容易到了山上，看到女儿正认真地看着牛群，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女儿。
可没一会儿，他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用力扶住旁边的树，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就在这时，小牛倌发现了滚子继而又发现了他，急忙跑过来。“爹，你怎么来了？”
小牛倌带着哭腔说道。高殿广强撑着微笑：“爹来看看你。”
话刚说完，一口鲜血又从他嘴里涌了出来，继而又吐出一堆血沫子……小牛倌吓得大哭，在这荒郊野岭，哪里有人帮忙啊？
“雪，雪……给我抓把雪！”
高殿广有气无力地说。小牛倌赶紧抓了把干净的雪递给父亲。高殿广一把抓住冰凉的雪，用颤抖的手往嘴里塞:“再去抓点！”那把雪在他嘴里化成粉红色糖水，他咂摸着滋味说:“这雪比药管用。”
小牛倌赶紧又去抓了把雪，她抓雪的手比雪还白，她突然发现，父亲吐出来的血比过年贴的对联还艳。高殿广一口气吃了两把雪，心跳缓了缓，慢慢呼吸也平稳了些。他吃雪止血的样子熟练得让人心疼，就像城里人喝咖啡总要加两块糖。小牛倌哭着说：“爹，咱回家吧，你身体这样不能再待在山上了。”
高殿广虚弱地摇了摇头，“爹没事了，再陪你一会儿，看着你我就安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人在呼喊。小牛倌惊喜地喊道：“爹，是娘来了！”
原来曲桂娥发现高殿广不见后，急忙叫上村里的人一起上山寻找。
曲桂娥心急如焚地跑到高殿广身边，看到他满脸苍白，泣不成声：“你这犟脾气，非要上山，现在好了，这一折腾，身体更糟了。”
高殿广看着妻子，愧疚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就是放心不下孩子。”
众人合力将高殿广抬下山，郎中也被紧急请到家中。经过一番诊治，郎中严肃地说：“你这身体不能再折腾了，必须好好调养。哎！脊柱侧弯压垮了你的内脏，却压不垮你看女儿放牛的执念。”
高殿广心急如焚:“孩子小，自己在山上，我不放心啊！”
曲桂娥安慰他说:“你先安心养病，等病好了，我绝不拦你。”
高殿广勉强答应。
这天，曲桂娥扛着一小袋子玉米去磨坊磨面，英子自己在角落里玩耍，玲玲上学去了。高殿广感觉自己挺轻松的，好几天没看到代弟了，他心里满是挂念，心里想着，脚步不自觉就往山上的小路迈开，滚子紧跟其后。高殿广太熟悉这条小路了，走几步有大石头，走几步有个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闭着眼睛就能走，三年多了，父女俩放牛的日子在高殿广的脑海里一帧一帧放映，有时候他想:“哪怕让我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只要腿脚灵活，能干活就行。”
现实却总是残酷，高殿广的腿脚一天比一天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可对女儿的思念如同潮水般，让他无法停下。
好不容易到了山上，远远就看到小牛倌正坐在石头上，眼睛望着远方。高殿广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刚想喊女儿，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一头栽倒在地。滚子在旁边焦急地叫唤着，小牛倌听到声音跑了过来，看到倒地的父亲，吓得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村里的猎户张瘸子恰好路过。张瘸子赶忙帮忙把高殿广抬回了家。曲桂娥从磨坊回来，发现丈夫不在家，知道他一定又偷着跑山上了。刚想出去寻找，张瘸子搀扶着高殿广回来了。曲桂娥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又气又心疼，眼泪止不住地流。张瘸子去把郎中再次请来，郎中摇着头说这次病情加重，怕是不好恢复了。高殿广躺在炕上，看着哭泣的妻子和女儿，心里满是愧疚。他虚弱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没能给你们更好的生活……”话还没说完，高殿广只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出。
郎中告诉曲桂娥:“赶紧准备后事吧，怕是时日不多了。”
曲桂娥一听，如遭雷击，瘫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她紧紧握住高殿广的手，泣不成声：“他爹，你要坚强起来，这么多年你都坚持下来了！”
高殿广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抚摸妻子的脸，却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嘴唇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孩子们围在床边，哭成一团。玲玲哭着说：“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你陪着我们长大呢。”
高殿广看着妻儿，眼神里满是不舍和眷恋。他用尽全力说道：“吉梁……我想见吉梁。”
曲桂娥如梦初醒:“他爹，你好好吃药，好好吃饭，我找三舅捎信给吉梁，让他马上回来哈！”
曲万生得知高殿广生命垂危，赶紧托人捎信给高殿荣，让高殿强和高吉梁一起回来，越快越好。生活还要继续。曲桂娥强忍着悲痛，开始操持起家里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高殿强和高吉梁去沈阳两年了。叔侄俩背着简单的行囊上路的情景再现。高殿强望着熟悉的村子渐渐远去，心中满是惆怅。他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家中虽贫苦但毕竟承载了太多回忆。身旁的高吉梁则一脸兴奋，对远方的城市充满了憧憬，那眼中闪烁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
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高殿强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这里曾是他儿时玩耍的地方，如今却只能成为记忆中的一部分。高吉梁见状，拉了拉高殿强的衣角，轻声道：“三叔，我们快走吧，沈阳肯定很好玩。”
高殿强回过神来，摸了摸侄子的脑袋，重新迈开步伐。脚下的路通向远方，他们带着复杂的情绪渐行渐远，只留下两道长长的背影在乡间小道上慢慢拉长。
他们需要到城里坐马车，乘马车到镇里，在镇里再坐绿皮火车。在马车上，高吉梁兴奋得像只刚出笼的小鸟。他一会儿趴在车窗边，好奇地张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一会儿又在狭小的车厢内站起身来，试图看得更远一些，若不是马车颠簸，怕是他都要站着不肯坐下了。
高殿强无奈地拉他坐下，“别磕着碰着了。”
高吉梁却笑嘻嘻地说道：“三叔，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以前听村里出去的人讲城里的事，就特别想去看看，现在真的要去了。”说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高吉梁开始幻想沈阳的模样，是不是到处都是高大的房子，路上跑着数不清的汽车。还有那琳琅满目的商店，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儿。越想越激动，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儿。高殿强看着侄子如此高兴，心里的惆怅也淡了几分，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静静地看着高吉梁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来到镇上后，高吉梁远远看到那绿皮火车静静地停在铁轨上，就像一条绿色的巨龙。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里面满是惊喜。
“三叔，那就是绿皮火车呀！”高吉梁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高殿强看着侄子那兴奋的模样，嘴角也泛起一丝微笑，“是啊，咱们就要坐它去沈阳喽。”
高吉梁迫不及待地走近火车，伸手轻轻抚摸着车身，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他抬头看向车窗，想象着自己坐在里面，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
“三叔，我听说坐绿皮火车可以看到好多好多东西，有大片的田野，还有高高的山呢。”高吉梁一边说一边在车头车尾跑来跑去，好奇地张望着。
这时，列车员开始招呼大家上车了。高吉梁第一个冲了上去，找到座位后便紧贴着窗户坐下。随着一阵汽笛声响起，火车缓缓开动，高吉梁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对未来旅程以及沈阳的期待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火车逐渐加速，窗外的景色快速掠过。高吉梁兴奋地指着远处一座小山喊道：“三叔，快看，那座山好像馒头啊。”高殿强笑着应和。高吉梁又把脸贴紧玻璃，想要把一切尽收眼底。
当火车穿过一片树林时，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斑驳光影。高吉梁突然安静下来，小声对高殿强说：“三叔，原来你开家看到的世界这么美，可是为什么我有点想念咱那小村庄了呢？”
高殿强微微一愣，随后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傻小子，这才刚开始就想家啦。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不管走到哪儿，家乡总是在心底的。”高吉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着旅途的推进，高吉梁靠着窗睡着了。高殿强看着侄子稚嫩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他想到自己曾经也像侄子这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可真正踏上离乡之路，才明白故乡的珍贵。他知道这次去沈阳，既是新的开始，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
火车继续前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高殿强也闭上双眼，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无论未来在沈阳面临何种困难，他都要努力生活下去，也要照顾好身边的侄子。他被眼前如梦如幻的景象迷住了。“三叔，这就像画一样美。”
过了这片树林，视野开阔起来，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映入眼帘。高吉延高兴地拍手，“原来真的有这么多花一起开啊。”
随着旅途推进，天色渐暗。高吉梁却丝毫不觉疲惫，车窗外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眼睛亮晶晶的，心想这沿途的风景都这般美好，那沈阳一定更美。他转头对高殿强说：“三叔，这次旅行真是太棒啦，不管到了沈阳怎么样，我都会永远记住今天看到的这些美景的。”
说完又专注地看向窗外，满心欢喜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未知旅程。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高殿强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梦中，他梦到了在沈阳的美好生活，他和高吉梁都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住着舒适的房子。然而，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将他惊醒。原来是火车遇到了一段崎岖不平的铁轨。
高殿强揉了揉眼睛，看向还在熟睡的侄子，给他调整了一下睡姿以免脖子酸痛。此时他发现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夜景。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高殿强的思绪飘回了村庄，想起临行前乡亲们的叮嘱。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混出个样子再回去。
不久后，雨停了，天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高吉梁也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三叔，我睡得好香啊。”
高殿强笑了笑，“马上就要到沈阳了，准备迎接新生活吧。”
高吉梁用力地点点头，眼神再次充满期待，望向窗外越来越近的沈阳城。火车缓缓驶入站台，高吉梁激动地站起来，背上包就往车门处挤。高殿强跟在后面，嘴里念叨着“别急，别急”。
下了火车，高吉梁深吸一口沈阳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陌生又令人兴奋的气息。他们走出车站，看着高楼大厦林立，高吉梁的嘴巴张成了“o”型。街上车水马龙，喇叭声、人群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
都说亲人之间有量子纠缠，这是有科学依据的。高殿强最近几天总是心事不宁，眼前总出现家人的脸庞，一幕幕场景让他身不由己。这不，他正在回想侄子初来沈阳时候的情景，有人给他送信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快速扫了一眼，大脑一片空白，缓了半天才想起要做什么。他向工厂请了长假，转身收拾一下简单的行装，然后快速乘车到堂哥高殿荣家里。此时的高吉梁还不知道详情:“三叔，我们可以回家了，我早就想家了。”
高殿强来不及细说，领着高吉梁直奔火车站。
火车启动了，高吉梁想起两年前来沈阳的情景，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当年的兴奋劲头没有了，他仿佛在喃喃自语:“两年来，我来沈阳都做了什么？当初信誓旦旦，想要来学本领，要赚钱养家，可如今……”
高殿强疲惫得闭了一会眼睛，他感觉是时候该告诉侄儿真相了。
高吉梁无聊地数着铁轨的咔哒声，突然发现这咔哒声和三叔的怀表针一个节奏。
“三叔，家里出啥事了？”
高吉梁抓住高殿强磨出老茧的手。表针走到第十二下时，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他手背上，不是机油，是成年男人攒了半辈子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