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祖地的炊烟刚漫过篱笆,精卫就抱着膝盖坐在老槐树下。树影被夏阳拉得老长,像极了爹爹神农离去时的背影——那背影背着药篓,腰间悬着青铜短刀,一步步融进了远方的青山褶皱里,这一走,便是三月。
“小精卫,尝尝新收的粟米糕?”隔壁的阿婆端着陶碗走来,粗粝的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精卫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草屑,那是她用树枝画爹爹画像时蹭上的。画像里的神农被她画得顶天立地,只是腰间的刀总也画不像,爹爹的刀鞘上刻着人族图腾,挥起来时带着破风的锐响,那是她记忆里最安心的声音。
“阿婆,爹爹说要带南山的火晶果回来。”她指尖戳着地上的画像,声音闷闷的,“他说那果子红得像太阳,咬一口能甜到心里。”
阿婆叹了口气,将粟米糕塞进她手里:“大首领在为咱们寻活路呢。前阵子北边闹瘴气,多少族人病倒了?他这趟出去,是要找到解瘴的草药。”话虽如此,阿婆的目光却掠过村口那条黄土路,那里除了风吹起的尘土,连个脚印都没有。
日头爬到头顶时,精卫终于忍不住了。她揣了块粟米糕,顺着黄土路往村外跑。爹爹说过,不许独自走远,但她只想走到那片望得见青山的坡地上——说不定爹爹正在哪座山头上回望呢。
坡地上的风带着草木清气,远处的河流像条银带,可哪有爹爹的身影?她正撅着嘴踢石子,身后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回头时,只见个老者拄着竹杖站在不远处,粗布麻衣洗得发白,须发如雪,脸上的皱纹里像是盛着岁月的光。
“小姑娘,一个人在这儿踢石头,不怕惊了山神?”老者声音温和,像山涧流水淌过卵石,带着说不出的安抚力。他腰间挂着个竹编小篓,篓里隐约露着些闪光的东西。
精卫往后缩了缩,小手攥紧了腰间的木刀——那是爹爹用桃木给她削的玩具,刀鞘上也刻着歪歪扭扭的图腾。“我爹爹是神农,他很厉害的。”她梗着脖子,试图摆出爹爹平日威慑野兽的模样,却不知自己脸颊鼓鼓的,倒像只炸毛的小兽。
老者笑了,笑声里带着奇异的韵律,让她攥着木刀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神农首领啊,”老者捋着胡须,目光飘向东方,“那可是大荒里响当当的人物。说起来,老夫今早从东海边上过来,那边的沙滩上,有比火晶果还好看的东西呢。”
“比火晶果还好看?”精卫的眼睛亮了。爹爹描述过火晶果的模样,那是她能想象到的最美的东西。
老者从竹篓里摸出枚贝壳,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虹彩般的光,边缘还带着海浪冲刷的圆润。“你看这海贝,红的像玛瑙,蓝的像天空,踩在沙滩上咯吱咯吱响。”他忽然将贝壳凑近她耳边,“夜里还能听到海在唱歌呢,比你爹爹的刀声还好听。”
精卫的心跳漏了一拍。爹爹的刀声是威严的,可海的歌声……会是什么样的?她咬着唇,指尖已经碰到了那枚冰凉的贝壳。
“就去看一眼,”老者的声音像带着钩子,“老夫认得路,看完就送你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你爹爹回来时,还能给他个惊喜呢。”
她想起爹爹每次回来时疲惫的脸,若是能给他带枚最美的贝壳……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半步。
往东海去的路,比精卫想象中长得多。起初她还蹦蹦跳跳地问东问西,老者总能答得恰到好处,说海边的螃蟹横着走,说海鸥能飞得比山还高,说浪潮退去后,沙滩上会留下星星点点的“海的眼泪”。可走着走着,周围的草木渐渐变了,熟悉的山林被陌生的盐碱地取代,风里也带上了咸腥气。
“快到了吗?”精卫的小腿有些酸,声音里带着怯意。她开始想念祖地的老槐树,想念阿婆的粟米糕。
“听,那是什么声音?”老者忽然停下脚步。
一阵闷闷的轰鸣从前方传来,像无数巨兽在低吼。再往前翻过一道沙丘,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望不到边的蓝铺展在天地间,浪涛层层叠叠地涌上岸,拍打着礁石,碎成雪白的泡沫。沙滩上果然散落着各色贝壳,阳光洒在湿滑的沙粒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哇……”精卫看呆了,连疲惫都忘了。她挣脱老者的手,光着脚丫冲进浅水区,浪花漫过脚踝,凉丝丝的舒服。一枚扇形的白贝壳躺在水边,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贝壳,脚下忽然一滑——原来岸边的沙子被浪泡得又软又滑。
“小心!”老者伸手想扶,却在指尖即将碰到她时,悄悄收回了手,眼底掠过一丝冷光。
精卫踉跄着站稳,却被这小小的惊险逗笑了,索性在浅水里跑来跑去,追逐退去的浪花。她没注意到,老者站在岸边,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竹杖上,指节却在微微颤动。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原本温和的浪涛渐渐变了模样——远处的海面泛起暗涌,浪头越来越高,像一堵堵水墙,朝着岸边压来。
这不是自然的浪潮。洪荒修士天地元气的流动最为敏感,老者正以自身修为引动海水,那看似缓慢的浪涛里,藏着足以将幼童卷进深海的拉扯力。他要的就是让精卫在嬉闹中被“意外”卷走,届时神农必会迁怒于掌管东海的龙族,人族与龙族一旦开战,神农深陷纷争,哪还有心思证道?西方教的大计,便又能向前推进一步。
“小姑娘,水太深了,回来些。”老者扬声喊道,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真是个担心孩童安全的长者。
可此时的精卫已经跑远了些,正专注地盯着一只被浪冲上岸的小螃蟹,那螃蟹举着螯钳横冲直撞,逗得她咯咯直笑。她没听到老者的话,更没察觉身后那道足有丈高的巨浪,正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无声地扑来。
浪头遮天蔽日,将阳光都挡了去,阴影瞬间笼罩了沙滩。直到冰冷的水汽扑在脸上,精卫才猛地回头,只见一片浑浊的蓝朝自己压来,吓得她浑身僵硬,连呼救都忘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从东南方破空而来!那青光快得像闪电,带着草木的清气,瞬间跨越了数里海面,落在精卫身前。青光散去,露出个身着青衫的青年,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腰间悬着柄玉尺,尺身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起!”青年一声低喝,袍袖一挥,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气劲将精卫托起,稳稳地送到了沙滩高处。与此同时,他反手一握,腰间的玉尺自动飞出,尺身暴涨,朝着那道巨浪劈去。
“咔嚓!”玉尺带着破空锐响,竟将丈高的浪涛从中劈开,两半水墙轰然落在两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年的衣袍,却没能再往前半步。
“青乾圣人?”
青乾将精卫护在身后,目光如利剑般刺向老者:“西方教的圣人,竟做起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以圣人修为算计一个稚童,不觉得羞耻吗?”
他早已看穿了老者的伪装。那看似平凡的表象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圣人威压,虽被刻意收敛,却瞒不过他的感知。尤其是对方引动海水时,那股带着西方教特有的佛光元气,更是暴露了身份——除了那位常以慈悲面目示人的接引圣人,谁还能有这等既能引动天地元气,又能伪装得毫无破绽的手段?
老者,也就是接引,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想到会被当场撞破,更没想到青乾竟敢直接点破他的身份。“青乾道友,此事与你无关,何必插手?”他的声音不再温和,带着圣人独有的威压,试图让对方知难而退。
青乾冷笑一声,玉尺在他手中转了个圈,尺身青光更盛:“人族乃天地正统,神农首领为苍生奔波,你却暗中算计他的女儿,妄图挑动两族战火。这种阴私伎俩,我蓬丘岛见一次,管一次!”
话音未落,青乾已主动出手。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欺近接引,玉尺直取对方心口。这一尺看似平淡,却蕴含着蓬丘岛独门的“太玄经”,尺风过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净化,带着一股堂堂正正的凛然之势。
接引瞳孔一缩。他虽为圣人,但对方占着一个“理”字,招式间毫无滞涩,再加上蓬丘岛的功法本就克制他这种偏于“渡化”的法门,竟一时被压制了半分。他不敢怠慢,双手合十,身后浮现出一尊模糊的金色佛影,佛影口诵经文,无数金色光点朝着青乾射去。
“雕虫小技!”青乾不闪不避,玉尺横扫,青光将金点尽数击碎。两人身形在沙滩上快若闪电,青衫与麻衣交错,气劲碰撞之处,沙滩被掀飞,礁石被震碎,连海浪都被这股力量搅动得翻涌不休。
精卫躲在远处的沙丘后,吓得捂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她看不懂招式的精妙,只觉得那个青衫叔叔像爹爹说过的大侠,明明比那个老者看起来年轻,却打得对方连连后退。尤其是那柄玉尺,挥动时带着风的呼啸,竟真的比爹爹的刀声还要好听,还要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