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人离开后,江汉饭店那间名为“牡丹厅”的豪华包间,瞬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桌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精致的菜肴还在冒着丝丝热气,但饭桌上的三个人,却都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苏敏哲沉默地将父母送回了宾馆房间,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房间里,云舒看着儿子那张苍白而失落的脸,心里也不好受。
她给儿子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塞进他冰凉的手里,柔声问道:“敏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苏敏哲端着茶杯,却没有喝。他低着头,滚烫的蒸汽氤氲着他失神的双眼,声音沙哑地说:“爸,妈,对不起。让你们……为我的事操心了,还受了这样的委屈。
苏峻峰叹了口气,这个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疲惫和心疼:“一家人,不说这些。你跟爸妈说实话,你后面想怎么做?还……还想跟小孙在一块儿吗?”
苏敏哲沉默了很久。
他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饭桌上的一幕幕。孙家父母那贪婪的嘴脸,一唱一和的拙劣表演,以及……孙丽华那自始至终低着头、默认着一切的身影。
他曾经以为的美好的爱情,他曾经在心中美化的、那个清纯可人的恋人,在赤裸裸的金钱面前,被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最不堪的算计和贪婪。
“我觉得,”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已经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梦醒时分的澄澈,“我好像今天,才刚刚认识她。”
他看向父母,郑重地说:“过几天,我会去找她,把妈妈送的首饰拿回来。我跟她,就算了吧。”
听到这句话,云舒和苏峻峰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最怕的,不是儿子失恋,而是他执迷不悟,一头扎进那个可以预见的、充满算计的泥潭里。
“好孩子,你能想通就好。”云舒走到儿子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慈爱与宽慰,“我跟你爸,都尊重你的意见。咱们敏哲这么优秀,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她顿了顿,用一种充满期盼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孩子,既然……既然你跟小孙分开了,那之前说的留在江汉的事,要不就算了吧。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回广州?”
苏峻峰也立刻接口道,语气比妻子更直接,也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关爱:“对,回广州来!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总归不放心。你回广州了,还能住在家里,我跟你妈,心里也踏实。”
云舒的眼眶有些红了,她拉着儿子的手,动情地说:
“你爸说得对。我跟你爸年纪都大了,也需要你在身边。你看,你大哥常年在北京,你二姐在上海,敏言那孩子,学建筑,还要多念一年才毕业,毕业了还想着要读研究生,以后也不知道会分到哪里去。你要是能回来,我跟你爸,不知道该多开心。”
苏敏哲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他知道,父母说需要他,是不想让他有任何心理负担。他们用自己最深沉、最笨拙的爱,为他铺好了所有的退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自尊。
“爸……妈……”他哽咽着,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两个字的称呼。
“好,我回广州。”
一九八六年四月,上海浦东。
苏敏之站在浦东第三汽水厂那扇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铁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青草、泥土和远处黄浦江吹来的、略带咸湿水汽的味道。
这就是她即将开始征战的疆场。
推开那扇沉重得仿佛要散架的厂门,一股混杂着机油、铁锈和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萧条。厂区里杂草丛生,几栋低矮的红砖厂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青砖。办公室的窗户有几扇是破的,寒酸地用旧报纸糊着,在风中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这就是她用几乎全部身家,和一份承诺安置全厂职工的协议换来的“烂摊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早早就等在了门口。他头发已经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刻满了愁苦的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
看到苏敏之,他勉强从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苏……苏老板,您来了。”
“崔厂长。”苏敏之伸出手,握了握他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带我四处转转吧。”
走进生产车间,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车间里光线昏暗,大部分机器都静静地趴窝,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有一条生产线还在勉强运转,发出“哐当哐当”的有气无力的声响。
几个工人稀稀拉拉地坐在角落里,围着一个破木箱子抽烟,看到他们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继续,眼神里充满了麻木和不屑。
“现在还有多少人在岗?”苏敏之问,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有些空洞。
“名义上,花名册上是四十三个正式工。”崔厂长苦笑着摇了摇头,“实际上……实际上每天能来二十个就不错了。厂里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谁还愿意来白干活啊?”
回到那间同样破败的办公室,崔厂长给苏敏之倒了杯茶。
茶杯的边缘磕了好几个缺口,茶叶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梗,泡开后只有一股苦涩的香精味。但苏敏之还是接了过来,捧在手里,轻轻喝了一口。
“崔厂长,跟我说说最实际的情况吧。”她开门见山。
“唉……”崔厂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积攒了几个月的愁苦都吐出来。
“工人已经三个月没领到工资了,家家户户都快揭不开锅了。电费也欠了几百块,电力局下了最后通牒,再不交,下周就得断电。仓库里还积压着上百箱汽水,都快过期了,没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