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苏敏之比平时早到了半个小时,办公楼里还很安静,只有值班室传来收音机播放的晨间新闻声。
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再次检查了一遍那份昨晚熬夜写好的申请报告。
纸张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白净,而上面工整的字迹却承载着她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地敲开了赵科长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赵科长熟悉的声音。
赵科长年近五十,从苏敏之进入这个单位开始,他就对这位业务能力强、背景又深厚的下属格外器重。
看到苏敏之敲门进来,赵科长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小苏啊,来,快坐快坐。”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以为她是像往常一样来汇报工作的。
“正好,我也有个好事要跟你说。你知道吗,咱们单位有一个去北京学习的名额,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想推荐你去……”
“赵科,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栽培和信任。”苏敏之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她站起身来,双手将那份申请报告郑重地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但是,我今天来是申请停薪留职的。”
科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扶了扶眼镜,拿起报告,看了两遍,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不可思议,最后变成了痛心疾首的惋惜和不解。
“你这是……要下海?”
在这个年代,“下海”这个词对于体制内的人来说,既充满了诱惑,又充满了风险,更充满了争议。
苏敏之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猛地站起身来,重重地把报告拍在桌子上,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苏敏之,你清醒一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步,手背在身后,这是他生气时的典型姿态:“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市里的核心部门啊!多少人挤破了头、托关系走后门都想进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苏敏之,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你这个铁饭碗,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稳定的工作,体面的社会地位,还有光明的前途——你看,这次去北京学习的机会,回来之后提拔是迟早的事。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苏敏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她理解他的愤怒和不解,因为在大多数人眼中,她确实是在做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她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盆绿萝上,那是她前年送给赵科长的,如今已经长得很茂盛了,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赵科,我知道,这个决定在很多人看来可能很不理智。”等他稍稍平复了一些,苏敏之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但是,这个决定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做出的。我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的。”
赵科长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从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中,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动摇。
他知道,她是认真的。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回椅子上,摆了摆手:“你……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不到一天时间,苏敏之要“下海”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科室,甚至传遍了整栋办公楼。
午饭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时,迎接她的是一片诡异的寂静,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有震惊,有惋惜,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隐藏在眼底深处的、幸灾乐祸的看热闹的心态。
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压低了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苏敏之要辞职了!真是疯了吧?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不要……”
“我看八成是因为离婚,受了刺激吧……你看她最近,都瘦了一圈了。”
“唉,女人家就是想不开,感情一不顺,事业也不要了。以后有她后悔的时候。”
跟苏敏之关系最好的陈姐和小张,端着饭盒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担忧。
小张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一向把苏敏之当成偶像,她急切地问:“敏之姐,大家传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走?”
苏敏之看着她关切的眼神,点了点头,轻声说:“是真的。”
陈姐比她年长几岁,为人更沉稳,她知道苏敏之是个有主见、有成算的人,不会轻易做决定。
她拉了张椅子坐下,低声问:“你这是……后面已经有想法了?准备做什么?”
苏敏之并不想说太多,毕竟八字还没一撇。她只是笑了笑,说:“有些想法,但还没想太清楚,想先出去闯一闯。”
这时,之前一直热心要给苏敏之说媒的孙姐也凑了过来,一脸惋惜地劝道:“哎哟,敏之啊,你可得想好了呀!这下海,风险太大了呀。多少人,出去混了一圈,灰溜溜又想回来的?”
旁边的李秘书也附和道:“是啊,尤其是你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无依无靠的,可得考虑清楚了。”
其他没说话的人,也大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这一份安稳体面、前途无量的工作,哪里不好了?苏敏之干嘛这么想不开啊?归根结底,大家还是觉得,她真的因为离婚,受刺激了。
在一片或真或假的惋惜声中,只有小张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我是真心佩服敏之姐的!谁说只有男的才可以下海啊,咱们女同志照样可以!我相信敏之姐,你一定能成功的!”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让苏敏之的心里暖了一下。
她看着大家,真诚地说:“谢谢大家的关心。这以后,说不定还有需要大家帮忙的地方……”
“这你就见外了!”陈姐立刻拍着胸脯说,“敏之啊,以后用到我们的地方,可千万别客气。咱们这么多年的同事,情分都在呢。”
孙姐也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可别跟我们见外。”
只是她心里却在暗暗想,可惜了,自己本来年后还想再给她说一桩条件更好的婚事呢。
这下海经商了,成了“个体户”,那就算了吧,人家男方可是干部家庭,看不上做买卖的。
当然,也有人心里酸溜溜地在想:就算苏敏之下海失败了,家里有那样的背景,想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跟我们可不一样。
苏敏之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她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