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招待所，某间临时腾出来的“审查室”。
方源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在硬板床上，内心一片平静。
要说这58年的招待所条件，着实不怎么样。斑驳的石灰墙，掉了漆的木质窗框，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加一个印着“轧钢厂”红字的搪瓷脸盆，就是全部家当。
不过暖气倒是烧得足，在这深秋近冬的时节，屋里暖烘烘的，比外头那寒风呼啸可强太多了。
就是没什么事做，又没什么娱乐消遣，电视没有，报纸也不给看，感觉有些无聊。
至于轧钢厂党委那边，会不会借着这个由头，上纲上线地处理自己？
方源是一点都不在意。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既然上边，是特意指名道姓让自己一个人加急回京，那就说明自己在高层大佬们的眼里，还有点用处。
成年人的世界，只筛选，不教育。
能跟你推心置腹、苦口婆心谈半天的，不是把你当子侄辈的长辈，就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自己一个父母双亡、成分复杂、近乎孤儿的人，可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大佬们另眼相看、非要大费周折把自己从香港叫回来，就为了狠狠收拾一顿的“闪光点”。
排除这些，那剩下的，就只有价值了。
什么价值？
无非就是他此行在香江，刚刚拉扯起来、才有点苗头的码头和船运公司；
亦或是……他与香江各界，从鬼佬高层到华警探长，再到社团龙头之间，那点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实实在在的“香火情”。
但这同样是方源利用这次出差，费尽心机给自己叠上的“统战价值”。
出来混，背景都是自己给的。
方源不止要用“世家子弟”和“官方背景”的虎皮，去震慑香江本地的那帮牛鬼蛇神；
他还要反过来，用自己在香江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的人际关系，向内地高层证明——我方源，是个值得投资和拉拢的人物！
这就叫双赢。
他一个人，赢两次。
正当他闭目养神，在脑海里复盘着后续计划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紧接着是压低了的说话声。
“什么人？”
门口负责站岗的两名内保干事警惕地喝问。
“哎哟，两位大哥，行个方便！我是三食堂后厨的！”
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憨厚和讨好的声音响起：
“我们后勤的李主任特意吩咐了，让我给两位大哥，还有……还有里边那位方科长，把晚饭送过来，暖暖身子。”
听这声音，是傻柱？
方源眉毛一挑，有些意外。
“放下吧，人可以走了。”内保干事的声音显得公事公办，不留情面的样子。
“哎，别介啊，两位大哥！”
傻柱的声音更低了：
“天寒地冻的，您二位在这儿守着也辛苦。
来，抽根烟，抽根烟暖和暖和……！”
一阵推拒和低笑声后，门外安静了片刻。
“行了，东西放下赶紧出来啊，别在里头瞎打听，耽误太久。”
都是熟人，门口站岗的两位内保干事接了烟，交代尽快出来后，就不管他了，又不是敌特大案，以后还在一个厂里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呢，没必要为难。
“得嘞！您就放心吧！”傻柱哈哈应了两声，“我就给方科长把饭盒放下，顺便把家伙什收拾了就出来，保证不耽误您二位执行公务！”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一道缝，傻柱端着一个三层的大号铁饭盒，闪身溜了进来。
“方……方科长，您还好吧？”他把饭盒放在桌上，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和同情。
方源从床上坐起身，看着饭盒里那份明显是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回锅肉和一盘花生米，以及两个大白馒头，心里倒是泛起一丝暖意。
空间里不缺山珍海味，现炒现烧的大菜更是提前准备了一堆，他对眼前这份“清汤寡水”实在没什么食欲。
但这份情，他得领。
患难见真情。人家能冒着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跑过来送饭，这份心意都值得记下。
“谢了，柱子哥，有心了。”
方源拿起一个馒头，撕了一半，就着那盘油腻腻的回锅肉，大口吃了起来。
傻柱搓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似乎是想关心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忍不住，凑到方源跟前，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问道：
“方科长，您……您这到底是什么事啊？用不用……用不用我帮您给外边带个话？
比如……给李主任，或者娄家那边？”
方源闻言一愣，随即笑了。
这傻柱，是真把他当成犯事被抓的了，还想着帮他找关系“捞人”呢。
摇了摇头，刚想说不必。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想了想，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一边擦手一边说道：
“柱子哥，谢了。大事没有，就是配合组织做个例行审查。不过，你倒是真能帮我个忙。”
“您说！只要我傻柱能办到的，绝不含糊！”傻柱立刻拍着胸脯保证。
“你等会儿回去，跑一趟我那院子。
就跟我大舅他们说一声，让她们别担心。
就说……这是每个出国公干回来的人，都必须走的审查流程，过不了几天我就出去了。”
方源特意叮嘱道：“尤其是……安建那小丫头，别吓着她。你就告诉她们，这是好事，是组织对我的重视和考验。明白吗？”
男人嘛，报喜不报忧，这是基本操作。总不能让家里人跟着提心吊胆。
“得嘞！我明白！”傻柱重重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这种“善意的谎言”十分理解。
末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伸头问了一句：“方科长，那……您这儿，是真没事儿吧？”
“真没事儿。”方源三两口扒拉完饭盒里剩下的菜，将饭盒推了过去，笑着安慰道，“放心吧，快则明天，慢则后天，我就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傻柱松了口气，麻利地收拾起碗筷。
方源见他要走，又叫住了他：“哎，柱子哥，我这一个多月没回来，咱们那胡同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嘿！您要说这个，那可就来劲儿了！”
一说起八卦，傻柱瞬间来了精神，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绘声绘色地说道：
“要说啊，您家那个小院子，倒是风平浪静。之前雷师傅他们施工队，给您加盖的那几间房，都弄得板板正正的，连炕都给烧好了。”
“黄家那俩大妹子，还有她们的娘跟哥哥，也都是实在人。
手脚那叫一个麻利！
您那院子现在收拾得，比咱们厂的先进车间都干净！我天天过去做饭，连马棚里都闻不到一点儿粪便味儿！”
“要说这稀罕事儿啊，都出在我那个院子了！”
傻柱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眼珠子下意识地往方源这边瞥了一眼，显然是怀疑这里头有方源的操作。
“您猜怎么着？咱们院里那几户人家，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一个月来啊，是家家户户都不太平！”
“先说三大爷，嗐，就是阎老师。”
傻柱撇了撇嘴：
“前些天不知道被谁给举报了，说他收受学生家长的礼物，还在家里搞什么‘有偿补课’！
好家伙，学校那边当场就炸了锅，直接把他从讲台上给撸了下来，发配到后勤处烧锅炉去了！”
“工资倒是没变，可他那‘教书育人’的铁饭碗是彻底砸了。现在啊，整天跟个丧家犬似的，杵在门口碰见熟人，都赶紧扭头往家躲，生怕再被人当面骂他‘雁过拔毛’、‘为人师婊’！”
“还有后院那聋老太太！”傻柱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快意，“那老太婆更惨！也不知是谁那么大能量，直接把状告到了区里！说她冒充烈属，欺上瞒下，勒索群众！”
“好家伙，那天厂保卫科、街道拥军办的干事，乌泱泱来了十几号人！要不是看她瘫在床上起不来，当场就得给她拷走，送到班房里去！”
“然后就是我们中院贾家那两口子了，”傻柱一边擦桌子一边叹息着摇头：
“家里出了个蹲班房的老娘，这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现在两口子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找人接济、占便宜了。
每天天不黑，就把门锁得死死的，生怕被人瞧见，在背后戳脊梁骨。”
“啧啧……”傻柱收拾好饭盒，表情复杂地感慨道，“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啊，现在院里是风平浪静，清静多了。”
“呵呵，”方源靠在床上，从兜里掏出那包“好彩”，递给傻柱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呐。”
傻柱熟练地把烟夹在耳后，没有点燃。
方源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说道：“跟不良风气作斗争，还分什么好坏？当然是好事。”
“你就说阎老西那样的，”他瞥了傻柱一眼，“假如你是孩子家长，当老师的，就因为收了或者没收你送的礼，就对你家孩子区别对待，你闹不闹心？”
“还有贾家那样的，一到饭点，秦淮茹就捧着个大瓷碗，领着棒梗上你家讨肉吃。这事儿，你小子是当事人，没少遇见吧？”
傻柱挠了挠后脑勺，想起秦淮淮茹那丰润妖娆的身姿和楚楚可怜的眼神，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这不是因为厨子出身，不差那点油水嘛……”
“你不差，那别家呢？”方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人家一个月才二两肉票，谁家不是攒着、盼着，等逢年过节一家老小打打牙祭？这肉还没到嘴里呢，就被人上门‘见面分一半’，你恶不恶心？”
“说是等宽裕了再还，他家什么时候能宽裕？下辈子吗？”
傻柱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挠头。
“至于后院那老太太，”方源弹了弹烟灰，“她那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估计经过这一回，以后也没人愿意再搭理她了。还能活几天，全看她自己命长不长了。”
“行了，饭也吃了，八卦也听了，你呐麻溜得回去吧。”
“咚咚。”
没等傻柱回话，门口站岗的两位同志已经敲了敲门框，示意时间到了。
方源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掏出两包刚拆封的“好彩”，连带着打火机，一股脑塞到了傻柱的手里，用下巴朝着门口示意了一下。
“这都入冬了，天冷。我好歹还能在屋里待着，暖气开着，被窝躺着。
门口这两位兄弟，可全靠身上那件破大衣和缸子里的热水顶着呢。”
“哎！我明白！”傻柱瞬间会意，咧嘴一笑。
拎着饭盒走到门口，借着转身关门的机会，将烟和打火机塞进了其中一名内保干事的怀里，朝着门内方源的方向，指了指。
“两位大哥辛苦！方科长让的！暖和暖和！”
不等对方反应，他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
他还得赶紧回帽儿胡同，给方科长的“家里人”带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