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胡饼摊子前停下,芝麻混着炭火的香气扑面而来。
张若兰利落地下了车,回头时眼里还带着点雀跃,像揣着秘密的孩童:“老板,要两块胡饼,多加芝麻。”
我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她正踮着脚和摊主说话,发梢被风扬起,露出颈后一小片细腻的肌肤。
晨光落在她肩头,把粗布小厮服都染得柔和起来。
这画面太过鲜活,让我忽然想起昨夜她藏短刀时紧绷的侧脸——原来再坚韧的人,也有这样柔软的时刻。
“给。”她捧着热乎的胡饼钻进车厢,递过来的手上沾了点芝麻,“刚出炉的,小心烫。”
我接过一块,指尖触到饼面的温度,烫得微微一颤。
咬下一口,芝麻的香混着麦香在舌尖散开,确实是熟悉的味道,可这熟悉里又裹着层陌生。
七皇子的记忆像隔着层雾,能闻到香,却抓不住具体的画面,只有张若兰眼里的光,清晰得像刻在心上。
“怎么样?还是以前的味道吧?”她小口咬着饼,眼睛亮晶晶地看我,嘴角沾了点碎屑也没察觉。
我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原来“小时候”的分量这么重,重到能让一个人的眼神亮成这样。
我忽然不敢细想,若七皇子真的回来了,我该如何?
我与七皇子在延和院生活了八年,我是他的命定之人,因为我,他的病好了!
他对我的好,我们的朝夕相处,应该只是因为我可以治他的病吧!
这张小姐才是他青梅竹马,与他匹配之人吧!
如今,我在七皇子的身体里!……
正怔忡着,张若兰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我的唇角。“沾到芝麻了。”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胡饼的香气,触碰到皮肤时,我像被电流击过,猛地偏头躲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暗了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低头去拍自己的衣角:“瞧我,忘了规矩。”
车厢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咀嚼声在空气中荡开。
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很想告诉她,我不是赵允琪,我是那个重生了三次、连自己名字都快记不清的农家女;想告诉她,我占据了这具身体,像偷了别人的人生,每分每秒都在怕被拆穿。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再买两块吧,路上吃。”
她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立刻应声:“好!”
看着她再次奔向摊子的背影,我握紧了手里的胡饼。
饼还温热,像她掌心的温度。或许,就像这胡饼的味道,真假掺半地混着,也未必是坏事。
至少此刻,我能借着赵允琪的身份,看着她笑,听她讲那些我错过的“小时候”。
马车重新上路时,张若兰开始絮絮叨叨地说。
说七皇子小时候总把胡饼掰碎了喂兔子,说他怕黑却总装作勇敢,说有次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是她背着他回的府。
“那时候你可沉了,”她笑着摇头,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我背不动,就拖着你走,回家被我爹好一顿骂。”
我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
她的声音像渭水的水流,一点点漫过那些模糊的记忆缝隙。
原来七皇子的人生里,藏着这么多关于她的痕迹。
而我这个闯入者,竟借着他的身份,偷来了这些温暖的碎片。
“你那只兔子后来怎么样了?”我忽然问,问出口才觉唐突。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眼里却蒙上层薄雾:“老死了。你病了之后,我去看过它几次,最后一次见它,它趴在窝里,一动不动……”
她顿了顿,抬手擦了擦眼角,“不过没关系,等咱们到了华州,我再给你养一只,好不好?”
“好。”我轻声应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有些空缺,是可以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填补的。
车窗外,渭水的涛声渐渐远了,两岸的田野铺展开来,绿得晃眼。
张若兰靠在窗边,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是孩童时的歌谣。
我看着她随着曲调轻轻晃动的肩膀,忽然觉得,或许身份是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车厢里的温度,胡饼的香气,还有她眼里的光,都是真的。
我悄悄摸了摸袖中的玉佩,或许不用急着分清谁是谁,就这样走下去,陪着她把“小时候”的故事听完,把未走的路走完,也挺好。
至于那些惊涛骇浪,等它们真的涌来时,再说吧。
至少现在,我想再咬一口这热乎的胡饼,再看一眼她笑起来的模样。
马车驶入华州城时,日头已过正午。
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沿街的幌子在热风里耷拉着,只有卖酸梅汤的摊子前围了些人,铜碗碰撞的脆响格外清亮。
“就这家‘悦来客栈’吧,看着干净。”张若兰掀开车帘打量着,小厮服的领口已被汗浸湿,贴在颈间。
她跳下车时动作利落,却在落地的瞬间踉跄了一下——想来是连日赶路,脚底板磨出了水泡。
我刚要开口,她已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襟:“我去牵马,殿下先上楼歇着。”
看着她牵着缰绳走向马厩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暗卫递来的那张字条,墨迹还带着点潮意——“小莲姑娘于昨夜遇害,尸首已妥善安置”。
那几个字像淬了冰,攥在手里能冻透骨头。
进了客房,赶车人(九皇子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跟进来,单膝跪地:“殿下,华州驿站已备好,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小莲姑娘的事,属下无能。”
我挥挥手让他退下,房间里霎时只剩窗外聒噪的蝉鸣。
小莲是张若兰的贴身丫鬟。
在衙署,我与她们相处的日子里,她们二人情同姐妹。
张若兰总说:“小莲比我机灵,将来定能寻个好人家。”
如今“好人家”成了泡影,只剩一句冰冷的“遇害”。
我望着桌上的茶碗,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的日头。
张若兰推门进来时,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刚买的药膏和干净的布巾。
“老板说这药膏治磨脚最管用,”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语气轻快,“我去打盆热水,咱们歇歇脚,傍晚再去驿站不迟。”
她转身要走,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皮肤在热天里透着微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阿兰,”我声音发涩,“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