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终究是有极限的。
像一层被雨水反复浸泡的纸，看似完整，内里却早已酥软，只需一个微小的契机，便会彻底破裂。
这个契机，是一封来自券商自动推送的【月度账户分析报告】邮件。
夜深人静，韩风机械地浏览着网页，鼠标无意中点开了那封他通常直接删除的邮件。然后，他的动作凝固了。
冰冷的宋体字，不带任何感情地陈列着事实：
【本月收益率】：-8.7%
【本年累计收益率】：-51.3%
【当前账户总资产】：84,576.19 元
-51.3%。
八万四千五百七十六块一毛九。
这两个数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烫穿了他用以自我保护的所有麻木与逃避。
近五十万本金，两年多的日夜钻研、心惊肉跳、希望与绝望的循环……最终，就只剩下这串可怜的数字。
他一直知道在亏钱，但用“麻木”包裹起来的感觉，和用赤裸裸的数字呈现出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前者是模糊的钝痛，后者是精准的凌迟。
他猛地站起身，又跌坐回去，双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几乎是扑到电脑前，手忙脚乱地登录了那个他许久不敢直视的交易软件。
界面加载出来的一刹那，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满屏的绿色，持仓列表里，华兰生物、华立科技……一个个名字后面跟着的亏损百分比，刺得他眼睛生疼。资金曲线图，那条他曾幻想能一路向北的线条，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断崖式地向下坠落，在最近的位置，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他颤抖着，点开一笔笔历史交割单。
满仓梭哈中文在线的疯狂……
恐慌性割肉山西汾酒的狼狈……
在翠微股份上“直觉”破灭的荒谬……
以及与市场赌气、报复性交易的所有丑陋痕迹……
每一笔亏损，都像一帧帧高清画面，带着当时的气味和情绪，蛮横地撞进他的脑海。他以为自己忘了，原来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自责、羞愧、悔恨、愤怒、绝望……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51.3%的导火索彻底引爆，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砸东西。
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盯着那条代表他两年青春和全部希望的、断头台般的曲线。眼眶先是酸涩发红，随即，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不是默默的流泪，是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咽，进而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痛哭。
他趴在冰冷的键盘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哭得像个迷路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永远回不了家的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也毫不在意。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我不在乎”，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为亏掉的钱哭，为浪费的时间哭，为错过的生活哭，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相信自己能征服市场的自己哭，也为这个倒在半路、输掉一切、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失败者哭。
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和凄凉，又被四周的墙壁无情地吸收、消弭。
这一次，他没有再给自己找任何借口。
没有抱怨市场，没有归咎运气。
他清晰地看到，所有的伤痕，都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划上去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精疲力尽。
他缓缓抬起头，屏幕因为无人操作，已经暗了下去，变成一片漆黑的镜子，映出他此刻通红双眼、狼狈不堪的脸。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被欲望和恐惧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人。
内心深处，某个坚硬的东西，在这彻底的崩溃和宣泄中，仿佛被泪水冲刷了出来。
不是领悟，不是顿悟，只是一种被掏空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触碰到了底。
那个他一直恐惧，一直逃避，如今终于无可避免地摔了下来的——谷底。
他坐在那里，与镜中狼狈的自己对视着，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丝微弱的、冰冷的灰白。
触底之后，是会永远沉沦，还是……别无选择，只能向上？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用麻木和逃避构筑起来的世界，在今夜，已经随着他的泪水，彻底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