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盖下的世界比他想象中更为庞大。
铁梯冰冷湿滑,每向下延伸一节,城市的喧嚣便被剥离一层,最终只剩下铁锈和腐烂淤泥混合的、独属于地下的腥甜气息。
暴雨如期而至,地面上的轰鸣通过管道结构传递下来,化作沉闷的、如同巨兽心跳般的脉动。
陈三皮最终停在了一条废弃的地铁隧道深处。
这里曾是城市规划的遗留产物,如今成了老鼠和阴暗的乐园。
他靠着布满涂鸦的墙壁滑坐下来,从外卖箱的夹层里取出七台样式各异的手机。
它们是他在过去几周内,从七个不同区域回收的“鬼神点餐App”终端。
屏幕无一例外地冻结在“等待接单”的幽蓝色界面上,电量像是被某种规则锁死,永不耗尽。
他没有休息,而是从怀中掏出那个装着“哀悼结晶”粉末的奶茶杯。
液体已经不再翻滚,变得像凝固的石油般粘稠。
他取出一根从医疗废品站淘来的采血银针,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滴漆黑的液体,如同执行某种古老的、被遗忘的仪式,将其精准地滴入第一台手机的充电口。
滋……
轻微的电流声响起,那滴液体仿佛拥有生命,瞬间被吸入机体深处。
刹那间,七台手机同时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的幽蓝光芒被一种不祥的猩红所取代。
一条崭新的消息,以弹窗的形式,粗暴地占据了所有屏幕。
“您有新的订单。”
“配送内容:一碗刚出锅的热面。”
“配送地址: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307病房。”
“支付方式:您的阳寿。”
这便是他精心炮制的“亲情陷阱”。
地址是他母亲曾经住过的病房,热面则是无数在贫困与绝望中逝去之人最朴素的奢望。
这个订单,没有指派给任何一个骑手,而是通过他劫持的系统局部网络,推送给了所有曾因类似悲剧而精神崩溃、在系统后台被标记为“高潜质宿主”的人。
他闭上眼,将精神力沉入那台烧毁的poS机残骸,如同一个藏在蛛网中心的猎手,静静等待着猎物的触动。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得极其缓慢。
三个小时后,反馈通过影鸦新羽的低语,跨越物理距离,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十二人,在城市的十二个角落,几乎同时点击了“接受订单”。
其中九人,在点击确认的瞬间,身体一软,当场陷入深度昏迷。
他们的意识,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试图拉入那个名为“里世界”的绞肉机。
系统已然判定,这是一场“自愿献祭”。
然而,那股力量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在那些昏迷者家中的角落——床底、门后、窗台,都摆放着一小撮枯萎的玫瑰花瓣和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
这是陈三皮根据那位“守门人遗属”的残缺口述,布置下的简易“阻隔阵”。
这种源自古法的阵法,力量微弱,根本无法对抗里世界的规则,救不了任何人。
但它唯一的功用,就是能在意识被彻底剥离的瞬间,强行截留一丝微弱的联系,让昏迷者维持住最低限度的心跳,将他们变成“活体监听器”。
影鸦新羽带来的耳语,正是从这些人的梦境边缘窃取到的回响。
那不是亲人温柔的呼唤,也不是热气腾腾的面条,而是一段段冰冷、机械、不带任何感情的审核流程:
“申请人#734,执念类型:亲情补偿。关联性过低,不符合‘饲神’标准。驳回。”
“申请人#1058,情感强度未达阈值。驳回。”
“申请人#419……驳回。”
陈三皮猛地睁开双眼,黑暗的隧道里,他的瞳孔亮得骇人。
他终于明白了。
系统并非无所不能的神,它更像一个苛刻到极致的hR,一套冰冷精密的心理筛选程序。
所谓的“死亡订单”,本质就是一场场面试,只有那些在执念、痛苦、悔恨中深陷到极致,渴望救赎到愿意献出一切的灵魂,才会被判定为“合格的食粮”,被允许进入更高层级的交易。
而他之前发布的“自我定义订单”,之所以能引发整个系统的剧烈震荡,并非因为他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简单粗暴地打破了一个最根本的前提——“必须有人派单”。
“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鬼神。”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发出一声低沉的、夹杂着嘲讽与悲凉的笑声,“只有我们自己造出来的饭碗,还跪在地上,求它赏一口饭吃。”
那么,这个饭碗,最初是谁造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必须知道答案。
夜色更深,暴雨渐歇。
一道穿着灰色维修工制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安宁局外围档案库的阴影里。
陈三皮压低了帽檐,用一张从波段猎人老刀那里搞到的内部员工卡,刷开了尘封的侧门。
这里存放着大量被认为不具备核心价值的早期纸质与电子归档。
在海量的数据中,他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被标记为“已封存”的文件夹——《初代骑手行为模型分析报告》。
U盘插入,拷贝。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回到地铁隧道的据点,他将U盘插入那台焦黑的poS机残骸仅存的USb接口。
屏幕没有亮起
报告的内容,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刺入他的认知。
最早获得“幽冥之眼”的人,并非“被选中者”。
在赤色流星坠落的那个夜晚,在全球陷入“禁睡”恐慌的最高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主动走进了当时污染最严重的禁睡区中心。
他在地上,用自己的全身血液,绘制了一道无人能懂的符阵,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七个字:
“我愿为引路者。”
之后,他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自我献祭,成为了“幽冥食录”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核心原型。
此后,所有系统派发的订单逻辑、奖励机制、筛选标准,皆以此人为模板,不断复制、衍生、迭代。
“第一个骑手……是自杀的。”陈三皮合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嘲弄,“所以,我们所有人现在吃的,都是一个死人定下的菜单?”
他笑了。
他将那台poS机残骸摆在面前,启动了最后一次反向上传协议。
他要上传的不是数据,而是一个否定的概念。
屏幕闪烁着微弱的红光,一行警告跳了出来:“非法操作!权限不足!”
陈三皮面无表情,拿起那根采血用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浸透了机器焦黑的键盘,渗入每一个缝隙。
他将流血的手掌,重重按在机器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是申请权限……我是……注销账户。”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poS机残骸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
但这一次,没有火焰,没有冲击波。
一道刺眼的赤色光柱,冲破了地铁隧道的穹顶,穿透了厚重的土层与钢筋水泥,直冲云霄,在城市的夜空中一闪而逝。
同一时刻,城市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台还未被销毁的“鬼神点餐App”终端,无论是正在被骑手使用的,还是被安宁局封存的,屏幕都猛地一黑。
下一秒,所有屏幕同步亮起,首页上,只有一行简洁而冰冷的黑色大字:
“菜单正在重置。下次登录,请回答:你是谁?”
地底三百米,安宁局指挥中心。
司空玥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代表着系统全局状态的绿色光流,在刚才那一瞬间,它曾剧烈地收缩成一个奇点,然后又缓缓扩散开来,但其内在的结构,已然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不可逆的改变。
“顾问!”副官的声音带着惊惶,“所有‘幽冥之眼’持有者的信号都消失了!系统……系统好像……宕机了!”
司空玥缓缓摘下眼镜,用指节轻轻按压着刺痛的眉心。
她沉默了良久,才重新戴上眼镜,眼神里没有惊慌,反而是一种混杂着忌惮与期待的复杂光芒。
“封锁所有消息。”她下达了让所有人错愕的指令,“暂停对‘未知骑手’的一切追捕行动。”
“可是,顾问,他……”
“让他继续。”司空玥打断了副官,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阻碍,落在了城市某个阴暗的角落,“我想看看,一个掀了桌子的厨子,到底能把这顿饭,改成什么味道。”
赤色的光芒在夜空中彻底消散,暴雨留下的水洼倒映着城市灰紫色的天穹。
陈三皮脱力地跪倒在地,爆炸的余波让他耳中嗡嗡作响。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与雨水味道的冰冷空气。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