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冲刷着城中村边缘这片刚刚经历过毁灭与重生的土地。
三天,仅仅三天。
那座被他亲手引爆地底沼气而夷为平地的地下庙宇,此刻竟已修复如初。
不,甚至比之前更加恢弘。
一排排惨白色的灯笼悬挂在入口两侧,幽光穿透雨幕,像死人圆睁的眼。
悠扬却诡异的钟声,夹杂在哗哗的雨声中,带着一种黏腻的蛊惑力,钻入人的耳膜。
山道上,新的信徒已经排起了长队,他们披着统一的灰色雨披,面容狂热而麻木,仿佛淋在身上的不是雨,而是神佛降下的甘霖。
陈三皮混在队伍末尾,头戴一顶压得很低的斗篷,将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
雨水顺着斗篷边缘滴落,他怀中用防水布紧紧包裹的服务器硬盘,坚硬的棱角正硌着他的肋骨。
他微微抬眼,幽冥之眼早已开启。
在常人无法窥见的维度,眼前的景象远比肉眼所见更加恐怖。
整座重建的庙宇,不再是一栋独立的建筑,而是像一颗扎根于大地深处的心脏。
无数幽蓝色的能量根系从地基蔓延而出,深深刺入城市的地脉,随着每一次钟响而搏动,抽取着某种无形的能量。
视线上移,落在那尊重新塑造的巨大佛像上。
佛像的眉心,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赫然嵌着一块全新的泪晶。
那晶体流光溢彩,却散发着极寒的气息,其材质、纹理,甚至能量的波动频率,都与他左手掌心那枚血色印记如出一辙。
第二枚流星碎片。
陈三皮的嘴角无声地咧开,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
“原来……你们不是在造神,是在养卵。”他在心底默念。
更让他瞳孔紧缩的,是那些信徒。
在幽冥之眼的视野里,每一个虔诚叩拜的信徒头顶,都延伸出一根几乎透明的淡金色丝线。
这些丝线在空中汇集,如同一条条精神世界的溪流,最终齐齐地指向了城市远方的同一个坐标。
他曾无数次为那个地方送过外卖。
安宁管理总局,地下三层,数据中心。
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深。
他脱离队伍,如同一道贴地的鬼影,绕开所有守卫的视线,从庙宇侧后方一处不起眼的通风口潜了进去。
内部的结构与之前大同小异,只是墙壁上多了许多类似血管的活体纹路,正随着地脉的频率微微起伏。
祭坛之上,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了苦大师还活着,以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方式。
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石化,与佛像的莲花宝座彻底融为一体,只有胸口以上的部分尚存一丝血肉。
他双目紧闭,口中不断诵读着晦涩的经文,可那声音却并非从他口中发出,而是来自四面八方,仿佛整个空间都在与他共鸣。
而在祭坛中央,哑女莲生被绑在一根粗大的石柱上。
她的双手被两根乌黑的铁钉死死钉在一块木板上,鲜血浸染了木纹,让她再也无法比划出任何一个字。
她看见陈三皮,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恐与哀求,却只能发出“呜呜”的绝望悲鸣。
“别白费力气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陈三皮身后响起。
他猛然回头,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香客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巨大的香灰箱。
他的脸上没有了疯癫,也没有了悲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泛黄的纸,递了过来。
“看看吧,孩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陈三皮接过那张纸,展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墨水和时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名单,蝇头小楷,笔力遒劲。
最早的名字,后面标注的日期,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
一个个名字,一行行日期,像一部横跨了近百年的死亡史书。
他甚至在“第二批”的名单里,看到了几个只在安宁局内部高级档案里出现过的、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失踪“复活者”代号。
他的目光一路向下,最终,在“第三批”名单的首位,看到了三个刺眼的黑字。
陈三皮。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什么天选之子,什么神器传承,不过是一个持续了近百年的谎言。
所谓的“复活者”,根本不是幸运儿,而是这场庞大实验中不断迭代的残次品。
而那枚与他灵魂融合的“神器”碎片,从一开始,就是一枚人为植入的、用于观察和控制的信标!
就在这时,祭坛上的了苦大师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两轮由纯粹能量构成的旋涡,其中倒映着宇宙星辰生灭的幻象。
“陈—三—皮—”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整个地下空间炸响。
“你的身体,是‘卵’。我的信仰,是‘巢’。唯有你我融合,以万千信徒之念为食,才能在这末世之中,诞下真正的……佛!”
话音未落,他仅存的右手猛然抬起,对着地面虚虚一引!
轰隆!
地脉剧烈震动,整个庙宇都在嗡嗡作响。
地面裂开无数道缝隙,粘稠的、散发着浓郁咸味的液体喷涌而出,迅速汇聚成一条由纯粹泪晶构成的巨蟒!
那巨蟒没有鳞片,身体的每一寸都是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构成,那是千万献祭者的泪水与执念所凝成的最终形态!
它盘起身躯,将整座庙宇层层缠绕,彻底封锁了所有退路。
同一瞬间,外界排队的所有信徒,齐刷刷地抬起头。
他们的脸部皮肤寸寸龟裂,一只只形态各异的白色虫首从皮下钻出,发出刺耳的高频嘶鸣,形成一个巨大的精神共振场,疯狂地向祭坛中央的陈三皮施压。
重压之下,陈三皮却笑了。
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伪装和侥幸的、冰冷而畅快的笑。
他没有逃,没有去解救莲生,甚至没有去看那枚新生的黑色粉笔。
他只是缓缓抬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篷。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也照亮了他的右脸。
那里,原本属于了苦老僧的面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而苍白的女子的脸,赫然是他在垃圾站虹吸过的那位自杀的女信徒!
那张脸正缓缓浮现,嘴角带着一丝解脱般的诡异微笑。
陈三皮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压过了漫天的雷鸣与虫嘶。
“你说,要渡人?”
“可我……早就不是人了。”
下一秒,他猛地将右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那枚外卖箱残片所在的位置!
“情绪虹吸!”
他发动了能力,目标却不是外界的任何存在,而是他自己!
他不是在抽取,而是在释放!
主动地、决绝地、将他体内积压的那如同地狱般深邃的、属于千万人的痛苦情绪,毫无保留地逆向喷发!
饥饿、背叛、绝望、悔恨、被抛弃的怨毒、被欺骗的疯狂……那是他一次次完成死亡订单,从无数鬼神怨灵身上吞噬而来的最纯粹的负面能量。
此刻,这股足以让任何使徒级强者瞬间心智崩溃的情绪洪流,如同一场反向的核爆,顺着他与地脉的连接,疯狂地逆冲回整座庙宇的能量循环系统!
“嗷——!!!”
咸液巨蟒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构成它身体的无数张人脸瞬间转为惊恐,随后纷纷炸裂。
外界,那些虫首齐鸣的信徒们在同一时间抱头惨叫,精神共振场瞬间崩溃,无数人七窍流血,当场昏厥。
佛像剧烈震颤,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了苦大师石化的部分开始剥落,他用仅存的人类眼球死死盯着陈三皮,发出不敢置信的嘶吼:“住手!你疯了!这是唯一的救赎!是让人类延续下去的唯一希望!”
陈三皮右脸上女人的面孔在笑,他自己的嘴角却冷得像冰。
“你们的救赎,是别人的地狱。”
他举起左手,不知何时,那枚“悲泣之笔”的残骸竟重新凝聚成一枚通体漆黑的粉笔。
他在虚空中,用尽所有力气,写下了属于他的、也是属于这个地狱的最终规则。
“今日,无人得渡。”
符文般扭曲的字迹亮起一瞬,随即轰然炸裂成漫天黑色的光尘!
整座佛像,连同与它融为一体的了苦大师,从内部彻底崩解。
在一声巨响中,那枚位于眉心的流星碎片失去了所有能量支撑,化作一道流光,腾空而起,不偏不倚地射入陈三皮的左手掌心!
【警告!检测到同源碎片,开始强制融合……】
【融合完毕,‘幽冥食录’完整度提升……】
他胸前的外卖箱残片发出一阵滚烫,表面的鳞状膜层仿佛蜕皮般剥离了一层,露出了更深邃的古铜色徽记。
掌心的血纹倒计时疯狂跳动后,最终定格在【57:00:00】。
整整半个小时。
他用一座庙宇和近百年的阴谋,为自己换来了三十分钟的命。
更诡异的是,他右脸那张女人的面具,竟开始自行收缩、淡化,仿佛被一股更高级的意志强行压制、驯服,最终彻底隐去。
尘埃中,老香客默默地从佛像废墟里拾起一块残破的石片,低声呢喃:“他们错了……真正的容器,从来不需要被渡。”
远处的天际线,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已经锁定了这片废墟。
安宁局来了。
陈三皮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胸前那滚烫的徽记上。
一个全新的订单轮廓,正在那古朴的盾面上悄然浮现。
【S级禁忌任务:送达‘复活者名录’至地底第七层。】
【收件人:未知】
他赢了。
但他也输了。
从他选择引爆那场情绪风暴,用所有人的地狱来铺就自己的生路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再是挣扎求生的猎物,更不是什么虚伪的拯救者。
他是……审判的开端。
力气被抽干,意识如同被撕碎后又强行粘合在一起。
他踉跄着,拖着残破的身体,消失在暴雨与黑暗的更深处。
这座城市冰冷的霓虹,在他身后,漠然地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