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这座教学楼此刻唯一的旋律。
走廊尽头,那单调而规律的扫帚拖地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节拍器,在空旷的建筑内回荡,敲打着每个幸存者紧绷的神经。
值日生07号,那个幽灵般的女孩,正在履行她永恒的职责,清扫着昨夜反抗留下的、肉眼不可见的精神残骸。
陈三皮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师办公室里,这里曾是他伪装身份的临时巢穴,此刻却像风暴眼般宁静。
他没有去看窗外那些或茫然、或激动、或恐惧的学生,而是将目光聚焦在面前摊开的一张泛黄、折角处已然磨损的旧课程表上。
这是楼长,那个被称作老李的男人,在彻底消散前塞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表格的字迹是用老式油墨印刷的,部分已经模糊,但在高三的课程安排里,一行被铅笔圈出的备注清晰得令人心悸——“双胞胎班:每周三,第七节,地点:地下档案室”。
陈三皮的手指缓缓划过这行字,然后取出那张崭新的、刚刚生效的现行课表。
两相对比,一个诡异的重合点浮现了出来。
高三(4)班,他所“代课”的班级,每周三第七节的课程,赫然写着“心理拓展”。
而任课教师的名字,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沈女士。
他指尖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冰冷的、刻有“退学申请”字样的保温桶金属残片,它仿佛还残留着老李消逝时的余温。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老李说过,他的双胞胎女儿,就是在参加了一次“特别的课外辅导”后,一个失踪,一个跳楼。
“原来不是巧合……”陈三皮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他们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祭品。”
话音刚落,胸前外卖箱的内侧盾面,那片活物般的鳞膜上,一行冰冷的系统文字悄然浮现:
【检测到高频认知过滤场——来源:心理咨询室。
警告:该区域存在精神污染及记忆篡改协议。】
没有丝毫犹豫。
陈三皮起身,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径直走向三楼尽头的心理咨询室。
门没有锁。
房间内一尘不染,整洁得有些反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香薰与消毒水的气味。
窗边的沙盘游戏区,数百个形态各异的微缩人偶,无一例外,全部背对着房间中央,面朝着冰冷的墙壁,仿佛在举行一场沉默的忏悔。
墙角的插座上,一支黑色的录音笔亮着微弱的红点,显示正在充电,但陈三皮的幽冥之眼能看穿电流的伪装——这支笔从未断过电,它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记录着一切,又或者说,在向某个未知的存在,输送着什么。
他没有去碰那支笔,而是径直走到沈女士那张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前。
他抽出那支沾染过自己鲜血的钢笔,用坚硬的笔尖撬开了书桌抽屉底部一个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暗格。
里面静静地躺着七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心理评估报告。
陈三皮取出其中一份,正是他之前为了伪造身份而伪造、并让林小雨帮忙上传到系统的“李默”的档案。
可眼前这份,是原件。
与他上传的电子版不同,这份原件上,主治医师的签名清晰有力——沈女士。
但里面的评估内容,却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不,不是完全空白。
陈三皮将纸张凑近光线,瞳孔骤然收缩。
在每一页报告的右下角,都印着一个极小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蝴蝶图案。
那蝴蝶的翅膀由无数细密的同心圆构成,仿佛一只窥探人心的眼睛。
这徽记,与他在“心茧会”外围成员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立刻掏出手机,正准备将这罪证拍下,一个轻柔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如同贴着他的耳廓低语。
“李老师,今天不该你值班吧?”
陈三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早已料到。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文件夹,将手机揣回兜里,转身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略带歉意的笑容:“沈老师。我只是过来看看班上几个特殊学生的档案,怕他们情绪不稳定。”
沈女士就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得体的职业套装,脸上挂着温婉知性的微笑。
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得能剖开人心。
她缓步走近,纤细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正好点在那份空白档案之上。
“你知道吗,李老师?真正的治疗,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让人从根源上忘记,自己曾经需要治疗。”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几度。
窗边沙盘里,那数百个背对着他的微缩人偶,“咔嚓”一声,竟齐刷刷地扭转了脖子,用那一张张没有五官的、光滑的脸,死死地“盯”住了他。
一股无形的、粘稠的精神压力如潮水般涌来,企图钻进他的脑海,抹去他的记忆,重塑他的认知。
陈三皮没有与她纠缠,在对方领域彻底展开前,他猛地后退一步,退出了房门。
他甚至还“贴心”地为她带上了门,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假笑。
但在转身的瞬间,他的眼神已冷如寒冰。
他快步走到楼梯间,背靠着墙壁,打开外卖箱的夹层,用那根沾染血墨的钢笔,在一张空白的便签纸上飞快写下一行字:
“今日所有心理课取消,改为自由讨论课。”
他将纸条塞进箱内,盾面符文骤然亮起,仿佛吞噬了这张“伪造的课程指令”。
下一秒,他外卖箱里那根仅剩指甲盖大小的“规则粉笔头”,化作一捧细密的灰烬,从箱子缝隙中飘散而出。
灰烬在空中凝聚成一张新的、半透明的课程表,随即如涟漪般扩散,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全校所有的电子显示屏。
十分钟后,教学楼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起初只是一个班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压抑的啜泣声、愤怒的低吼、歇斯底里的质问,从一扇扇门后传来。
数十个班级自发地组织起了“真相分享会”。
有学生掀开校服,展示手臂上因“成绩达标”而被惩罚性烙下的印记;有学生颤抖着哭诉自己如何在心理咨询室里,被强迫一遍遍背诵校规直到凌晨三点,否则就会看到“可怕的东西”。
林小雨趁此机会,在走廊的公告栏上,贴出了她熬了一夜整理出的、近三年来所有失踪和“意外”身亡的学生名单。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一个眼尖的学生指着名单大喊:“看!这些人……所有当过‘值日生’的人,都接受过沈老师的‘深度心理辅导’!”
混乱中,那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白领男人的幻影,突兀地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公文包,走到一名正在哭泣的女生面前,用一种无比温柔的语气低声道:“别怕,爸爸来了。”
女生泪眼婆娑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触及幻影的瞬间,那白领男人的身影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噗”的一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集体潜意识构建的幻想,开始大规模地崩塌了。
黄昏时分,血色的残阳将天空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
魏守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教学楼的天台之上。
他那由数据构成的身体比清晨时更加不稳定,边缘闪烁着危险的雪花噪点。
他高举起那支鲜红色的钢笔,用尽全力,在空中划出一道愤怒的轨迹。
“校规第五条:禁止任何人擅自更改教学安排!”
他发出雷鸣般的咆哮,一道血色的闪电从笔尖射出,撕裂长空,精准地劈向教学楼后方的主控机房!
“轰——!”
一声巨响,全校所有的电子屏幕瞬间闪烁,那张被篡改的课程表消失了,代表着旧秩序的原始课表重新浮现。
可就在此时,另一道身影敏捷地爬上了天台的另一端。
陈三皮将那份记载着“双胞胎班”的泛黄课程表,狠狠地贴在了冰冷的旗杆之上,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睁开眼看看!你们被选中,不是因为你们优秀,是因为你们还记得!记得那些被抹去的人!”
他迎着魏守仁狂怒的目光,举起了仅剩最后一小撮粉末的“规则粉笔”,在身前的空气中,写下了今天的、也是最后的第三条临时规则:
“今晚第七节课,所有人,可自由选择去留。”
符文之光如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校园。
刹那间,所有教室的门牌都开始疯狂地翻转、变形,露出了它们被粉饰过的、真实的名字——
“审讯室-03”
“记忆清洗舱-beta”
“献祭准备区”
魏守仁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脚下那片由规则构筑的坚实地面,正寸寸龟裂。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条象征着秩序与束缚的领带,终于从他脖子上滑落。
领带之下,他那由数据构成的脖颈深处,竟烙印着一行更小、更古老的字符:
“我亦曾是值日生。”
【60:30:00】
陈三皮左掌心的血色纹路,那代表生命倒计时的死亡烙印,再度向后跳动了半分钟。
揭穿系统性的欺骗,远比对抗单一的规则,奖励要少得多,但意义却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地下档案室的最深处。
沈女士站在一排排冰冷的档案柜前,无视了监控屏幕上那一片混乱的景象。
她摊开手心,一枚大小、形状、乃至上面青铜纹路都与陈三皮左眼深处那枚碎片几乎完全一致的青铜残片,正静静地躺在她掌中,散发着幽冷的光。
她望着屏幕上,那个站在天台旗杆下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轻声自语:
“找到了……第三个容器。”
也就在这一刻,陈三皮胸前的外卖箱内部,那片如同活物般呼吸的鳞膜上,竟开始分泌出几颗比沙粒还细小的、漆黑的晶体。
“幽冥食录”正在发生某种前所未有的异变,这是它第一次在没有完成“订单”的情况下,主动开始了进化。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这所伤痕累累的学校。
整点报时的钟声即将响起,然而,教学主楼顶端那座停摆了数年之久的老旧时钟,它的秒针,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轻轻地、逆着方向,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