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暗地里的波谲云诡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只要存在过,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这是袁基为今古文经各派准备的见面礼,是一颗深埋心底的小种子,早晚会随着局势发酵、成长。
其实今日朝堂上的这番奏对。
袁基与刘宏私下演练过一番。
刘宏本来是只想招古文经学者为议郎的。
但对于此次举荐议郎之事,刘宏也分析了各家的底线。
他认为古文经举3人,今文经举1人,是大家可以接受的,于是,他便准备快速定下此事。
但袁基制止了他。
——直接说出自己的底线,不如先说一个具有争议,大家无法平和接受的要求,挑拨一番各派的心理。
最后,再提出举荐4人。
如此顺理成章,今古文之间的刺又被挑起,各家亦对天子如此行事感到信服。
刘宏一听此言,欣然接受。
但刘宏没想到效果竟如此好。
所有人都赞同他,所有人都支持他,所有人都歌颂他。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刘宏发出的一种声音,其他人听闻后,都心甘情愿地跟随。
那一刻,刘宏的成就感是巨大的。
而为他带来这一切的袁基,也更加被他信任、爱重。
朝会又重新回到了祥和的气氛,袁基回到原位坐下。
嘴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如此,他便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朝会后,刘宏留下袁基,理由为:为朕驾车。
众人都习以为常地散朝。
毕竟太仆的职能就是这个,自古以来便是天子近臣。
留下袁基,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但袁基今日准备同刘宏聊的事情,却不再寻常。
刘宏又将袁基拉上他的小驴车。
周围的宦官宫女都被刘宏赶走。
他只想同袁基分享他此刻的喜悦。
“士纪,你知道吗?吾今日实在是太开心了!……”
“痛快!畅快!这群叽喳乱叫的大臣们,终于有一次不让朕感到厌烦了。哈哈哈哈哈!……”
袁基笑着回应刘宏。
“陛下,基知晓。”
刘宏喜悦,袁基也挺喜悦的。
他不时地回应着刘宏,将刘宏分享喜悦后所产生的满足感拉到最高。
紧接着,袁基轻声问道:
“陛下日后想一直如此吗?”
刘宏没听懂,但他依然兴致勃勃地发问:“士纪,如此什么?”
不过马上,刘宏就反应了过来。
“士纪是说……朕在朝会上…能一直如此?”
袁基对着刘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嗯。”
“陛下不想吗?士人们互相攻讦,陛下高坐上首,看着其斗得你死我活。而最终,陛下只需要裁决输赢,士人们却都对着您感恩戴德……”
刘宏听闻此言,神情不变,但双眼却控制不住地微眯。
他的双眼,仔细地扫视着袁基的表情。
他其实敏锐地发觉了古文经臣子较少。
今日这一番举动,便是因他想做出一些改变。
但他又勘不破今古文的矛盾,因为今文与古文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别过苗头。
早在先帝刘志时期,宦官与党人,宦官与外戚之间的斗争就占据主导。
甚至可追溯到东汉幼儿园时期。
太长时间未进行的今古文之争,以至于士人群体以外的人,早就忘却了这番矛盾。
更别说,刘宏是从小宗入的大宗。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做皇帝,教他如何摆弄权术,如何拉拢、打压。
教他做皇帝的士人们,不可能给他讲明士人之间的矛盾。
他们坐正了自己的位置,是不会同刘宏剖析士族的。
宦官们,又是一群空有阴谋诡计,却缺少政治头脑的人,他们自己都未勘破一切,何谈启发刘宏?
即使他们中有人勘破此事,又为什么要说出来?不说出来,他们威风凛凛,可以骑在党人脖子上。
至于什么为长远计?他们宦官可管不了那么多。
而另一个群体汉室宗亲,一大部分都是酒囊饭袋,躺在爵位上醉生梦死,或活得浑浑噩噩,已然变为庶民。
还有一小部分:
要么亲近士人,成为士人,如刘表。
要么内藏野心,心里憋着劲,也想坐天子之位过过瘾,如刘焉。
这也就导致了摸索中成长的刘宏,只能接着先帝刘志的路,继续发动党锢,巩固皇权,解决问题。
顶多再折腾出鸿都门学,用以培养专属于皇帝的士子,可这亦是隔靴搔痒。
他的理智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士人,说得这番话不一定是蜜糖,更有可能是毒药。
但他的情感却告诉他,这是他的友人,是互相发誓永不相负的友人。
所以,刘宏变得矛盾至极,眼神也明灭不定。
袁基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刘宏的犹疑?
他表情不变,始终温和地笑着,这是他最常露出的表情,也是刘宏最熟悉的表情。
他温声开口:
“陛下,基依旧可指洛水发誓。接下来,某说的话,必为对陛下有利之事。”
说着,他没等刘宏开口,直接指洛水而誓。
……等他发完誓之后。
刘宏神色放松下来。
刘宏向后一靠,靠坐在软垫上。
他潇洒肆意地一挥手,说着:
“士纪何必发誓?吾何时不信任士纪了?”
袁基听闻此言,挑了挑眉。
顺便给了刘宏一个隐晦的白眼。
这表情可把刘宏逗得一乐。
他可从未见过,翩翩君子袁基露出过此等表情。
这不是真心把他刘宏当做友人是什么?
这么想着,刘宏开始有些内疚。
袁基没管刘宏,继续说着:
“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利用今古文之争,来控制朝政,约束士人?”
刘宏依旧一脸放松,不以为意地说:“今古文之争?就如今日这样吗?”
袁基没有回答刘宏的问题,只是继续说着:
“陛下通过宦官,掌控朝政,打压士人。这对陛下来说,无可厚非。”
“但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天下终究还是要士人来治理的。若是陛下要与整个士族群体为敌,只凭宦官对抗,恐不是长久之计啊……”
刘宏按着软垫,刚要起身生气。
但,看着袁基的那张脸,他又转而闭上双眼,沉思:“继续说……”
“何不如从内部分化士族,拉拢一批,打压另一批。如此,分而化之,此才可称为长久之计也。”
刘宏突然双眼一睁,发亮的眸光死死盯住袁基:
“你是说,凭今古文之争,就可以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