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四月十日的早晨，深圳的天空是罕见的清澈湛蓝，连续几日笼罩城市的潮湿闷热被一股清爽的微风暂时驱散。阳光透过萧远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映照得明亮而温暖，光柱中浮尘微舞，平添了几分宁静。
然而，这份周日清晨的宁静，即将被一条重磅消息打破。
萧远比平日稍晚一些来到办公室。昨晚他和马婷婷与几位从北京来的技术专家吃饭，交流到很晚，主要是探讨远见电子研发中心下一步的技术方向。他穿着舒适的休闲衬衫，手里端着一杯马婷婷刚给他泡好的浓茶，走到窗边，俯瞰着周日依然车水马龙的深南大道。城市蓬勃的生机，总能给他带来力量。
马婷婷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份集团上季度的财务报表，手里拿着一支笔，不时做着标记。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米色的针织衫，气质温婉沉静，与窗外那个飞速躁动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阳光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看来今天天气不错。”萧远抿了口茶，语气轻松。集团各项事务在按计划推进，上海浦东的项目有了积极进展，北京的资质申请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更重要的是，两人的婚事得到了双方家庭的祝福，这让他内心充满了一种踏实感和对未来的期待。
“是啊，难得的好天气。”马婷婷抬起头，对他温柔一笑，“正好可以在家看看书，或者我们去莲花山走走？你都好久没真正休息过了。”
“好主意……”萧远刚想答应，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
秘书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深圳特区报》和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萧总，马总，这是今天的报纸。还有，机要室刚送来的，说是市政府那边刚公开发布的一份紧急文件，要求相关企业主要负责人传阅。”
萧远和马婷婷对视一眼，心中几乎同时“咯噔”一下。周日紧急发布的政府文件？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们。
“放桌上吧，谢谢。”萧远的声音保持平稳。
秘书放下东西，悄然退了出去。
门一关上，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萧远放下茶杯，几步走到办公桌前，率先拿起了那份文件袋。牛皮纸袋上印着红色的“深圳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字样，封口还粘着，但已经被机要室剪开。他抽出里面的文件，只有薄薄两页纸，但标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深圳市人民政府关于加强商品房预售款监管的通知》
马婷婷也立刻放下财务报表，快步走到萧远身边，一起阅读文件内容。
通知的正文不长，但措辞极其严厉，核心内容几条：
一、即日起，所有在售及新申请预售的商品房项目，其预售款必须全额存入由市住建局指定的银行专用监管账户。
二、开发商动用监管账户内资金，必须严格按照工程进度节点，并经由监理单位、开户银行共同审核确认后，报住建局审批，方可拨付。
三、严禁开发商以任何形式挪用预售款用于其他项目投资、土地购置或非本项目相关支出。
四、对违反规定的开发商，将处以高额罚款、暂停其预售资格、直至取消其开发资质的严厉处罚，并追究企业法人代表及相关责任人法律责任。
文件末尾，盖着深圳市人民政府的红色大印，签发日期正是今天，1994年4月10日。
逐字逐句地看完，萧远和马婷婷同时抬起头，望向对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震惊和后怕，是因为这政策的严厉程度，远超业内之前的任何传闻和想象。这简直是对深圳房地产行业高杠杆、快周转模式的一次“精准爆破”。如果远航地产之前不顾一切，以超高价格拿下了罗湖那块地，并且已经开始了预售回款，那么此刻，面对这份通知，资金链将瞬间被锁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庆幸，则是因为他们提前知道了！因为那个神秘而精准的系统预警！
“真的……来了。”马婷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萧远的手臂，“和阿远你之前得到的消息，几乎一模一样！不，甚至比传闻的还要严格！”
萧远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用力紧了紧，给予她安慰和力量。他的心跳也有些加速，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凛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是啊，来了。幸好，我们提前做了准备。”
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悬挂在墙上的电视机。调到深圳本地新闻频道。
果然，电视屏幕上，一位表情严肃的新闻播音员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这条重要新闻：“……为规范我市房地产市场秩序，防范房地产金融风险，保障购房者合法权益，深圳市人民政府于今日正式发布《关于加强商品房预售款监管的通知》。此举标志着我市房地产市场监管进入新阶段……下面请看本台记者对市住建局相关负责人的专访……”
电视画面切换到采访现场，那位萧远在之前一些行业会议上有一面之缘的住建局官员，正对着镜头详细解读政策出台的背景和目的，语气铿锵，态度坚决。
“……这表明市政府这次是动真格的了。”马婷婷看着电视，喃喃道。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萧远拿起听筒。
“萧总！您看到新闻了吗？那个预售资金监管政策！今天正式发布了！”电话那头传来赵经理急切甚至有些慌乱的声音。虽然之前萧远已经反复给他打过预防针，但当真真切切看到政策落地，而且条款如此严厉时，这位经验丰富的地产经理人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冲击。
“看到了，刚看到。”萧远的声音异常沉稳，这种沉稳透过电话线，也感染了另一端的赵经理。
“我的天……这力度也太大了！完全锁死了资金流！萧总，您……您之前的判断太准了！要不是我们当时果断放弃罗湖那块地，现在……现在恐怕……”赵经理的声音带着后怕和由衷的敬佩。他现在彻底明白了，萧远当时那句“资金安全高于一切”的分量。那不是保守，而是近乎预言般的先见之明！
“现在不是庆幸的时候。”萧远打断他，语气转为严肃而高效，“赵经理，立刻做三件事：第一，通知财务部和法务部，马上对照这份正式文件，再次核对我们宝安工业厂房项目的预售方案和资金计划，确保百分之百符合新规要求，不能有任何纰漏。第二，梳理我们目前接触的所有潜在项目和合作伙伴，凡是可能受此政策严重冲击、资金链存在隐患的，一律重新评估，必要时果断切割。第三，准备一份应对新政策的内部指引，给地产团队所有人培训，要求每个人必须吃透政策精神。”
“是！萧总！我马上去办！”赵经理得了指令，心神大定，语气也恢复了专业和干练。
刚放下和赵经理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次是周伟华从北京打来的。
“萧远，婷婷，看到深圳的消息了吗？”周伟华的声音透过长途电话线传来，带着明显的关切。他在北京人脉广，消息灵通，显然也第一时间获知了这个对深圳地产界堪称地震的消息。
“刚看到，伟华。”萧远答道，和马婷婷一起听着电话。
“力度惊人啊！”周伟华感叹，“我这边几个圈内的朋友也炸锅了，都说深圳这下是玩真的了。你们那边怎么样？宝安的项目受影响大吗？”
“影响肯定有，所有流程要按新规走，会繁琐很多，进度可能会慢一点。”萧远如实说，“但好在工业厂房的预售款规模相对住宅小很多，而且我们提前做了心理和方案准备，资金上也留足了余量，所以总体可控。关键是，我们避开了最大的雷。”
“那就好，那就好！”周伟华松了口气，“你们是不知道，我这边听到消息，几家之前在深圳高价拿地、指望快速回款的开发商，现在都快疯了，正在到处找银行和政府关系疏通呢！特别是……那个王健。”
周伟华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之前拿下罗湖地块后，已经开始了前期宣传，甚至可能已经收了一部分意向金。现在政策一来，他的资金链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今天一早就在到处打电话求援了。”
这个消息，与萧远和马婷婷的预判完全一致。两人再次对视，眼中没有丝毫幸灾乐祸，只有更深的警惕和对自己决策的确认。商业竞争残酷，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我们管好自己就行。”萧远平静地说，“北京那边情况怎么样？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消息，有没有受这个影响？”
“没有，这是两码事。我这边进展顺利，材料基本准备齐全了，就等窗口开放正式提交。刘主任介绍的那位朋友，也约了下周见面，应该对我们在北京寻找合适的研发基地用地有帮助。”周伟华汇报着北京的进展。
“很好。保持关注，有情况随时沟通。”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电视机里还在播放着相关的新闻评论。
萧远走到窗前，背对着马婷婷，望着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城市依旧喧嚣，但他知道，从今天起，深圳乃至整个中国的房地产行业，游戏规则已经改变了。一场剧烈的洗牌即将开始，很多过去风光无限的玩家，可能会在这场风暴中倒下。
马婷婷走到他身边，轻轻依偎着他，没有说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共同经历了从得到模糊消息时的震惊，到系统预警后的决断，再到此刻政策落地后的庆幸与凛然。这是一种只有共同创业者才能体会的深刻连接。
“婷婷，”萧远轻声开口，目光依然望着远方，“你说，如果没有……没有那个预警，我们会怎么样？”他没有明说“系统”，但马婷婷心知肚明。
马婷婷沉默了片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很轻却清晰：“也许，我们也会像那些人一样，被贪婪和侥幸心理驱动，不惜一切代价去拿下那个看似光鲜的地王。然后，在今天，陷入前所未有的被动和恐慌。”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萧远线条分明的侧脸，“但我知道，即便没有预警，以你的性格，或许也不会那么激进。只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从容。”
萧远转过身，握住她的双肩，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睛：“这份从容，代价巨大。它再次提醒我们，商场如战场，信息是生命线，而稳健，是穿越周期最可靠的舟楫。我们不能每次都指望预警，必须把这种风险意识，彻底融入远航的血液里。”
马婷婷重重地点头：“我明白。这次的经历，是最好的教训，也是最好的教材。它会让我们整个团队都成长。”
这时，电视新闻里开始播放对受影响开发商的随机采访片段，画面中的人个个愁眉苦脸，语焉不详，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与萧远和马婷婷此刻的镇定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远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室内的喧嚣被隔绝，阳光静静地洒满房间。
“不想这些了。”萧远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驱散了刚才的凝重，“今天是周日，天气这么好，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莲花山走走吗？”
马婷婷也笑了，笑容如释重负，带着暖意：“好呀。不过出门前，是不是先给爸妈打个电话？他们也肯定看到新闻了，别让他们担心。”
“还是你想得周到。”萧远赞许地点头。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果然，萧父萧母也刚从电视上看到新闻，正担心着呢。萧远用轻松的语气告诉他们，公司早有准备，影响不大，让他们放心，并说晚上回家吃饭。
放下电话，萧远和马婷婷相视一笑。处理完外部的风浪，安抚好内部的牵挂，这一刻的宁静和温馨，显得弥足珍贵。
政策已然落地，风暴已经开始。但对于做好了准备的远航集团和它的掌舵人来说，这或许不是灾难，而是一次巩固自身、甚至在未来混乱中寻找新机会的契机。萧远牵着马婷婷的手，走出办公室，将窗外的喧嚣与变局暂时关在身后，享受这难得属于他们自己的、阳光明媚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