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凌晨开始下的。
林砚被窗玻璃上的噼啪声惊醒时,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天光是一种发灰的蓝,像被水泡透的旧棉布。她摸索着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刺得她眯起眼——五点十七分,距离她定的闹钟还有一个半小时。
窗外的雨势已经很猛了,风卷着雨丝斜斜地砸下来,把楼下的香樟树叶压得翻卷过来,露出灰白的叶背。林砚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窗帘。
视野里的世界正被雨水覆盖。楼下的柏油路已经变成了深黑色,积水在路灯的光晕里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钻。远处的居民楼隐在白茫茫的雨幕里,只有零星的窗户亮着灯,像浮在雾里的孤岛。
她想起陈默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同样是凌晨,他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鞋尖沾着外面带进来的泥水。林砚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弯腰换鞋,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印子,像某种无法抹去的划痕。
“真的要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有点发飘。
陈默直起身,背对着她。“嗯,机票改不了了。”他的声音很轻,被窗外的雨声吞掉了一半。
林砚没再说话。她看着他拉起行李箱,看着他拉开门,看着雨丝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打湿了门口的地垫。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林砚的心上,震得她耳膜发疼。她坐在沙发上,听着雨声一点点漫进来,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到胸口,最后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把林砚的思绪拉了回来。是编辑发来的消息:“稿子今天能交吗?甲方催得紧。”
她深吸一口气,回了个“好”。
林砚是个插画师,准确地说,是个不算太出名的插画师。她的画总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质感,画面里永远有连绵的雨,模糊的人影,还有被雨水覆盖的街道。编辑说她的画“很有氛围感”,但林砚知道,那其实是她心里的样子。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映出她苍白的脸。桌面上是一幅还没完成的插画:雨天的站台,一个女孩撑着伞站在站牌下,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着一个模糊的男人的影子,正转身离开。
这是她为一本小说画的插图,小说的名字叫《告别》。
林砚拿起压感笔,笔尖悬在数位板上,迟迟没有落下。她看着画面里的女孩,突然觉得那个女孩就是三年前的自己,站在雨里,看着那个背影一点点被雨幕覆盖,直到再也看不见。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的号码。林砚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林砚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带着点迟疑。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陈默的朋友,我叫周宇。”男人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陈默他……出事了。”
林砚感觉手里的压感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数位板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雨声好像突然变大了,轰隆隆地灌进耳朵里,把整个世界都填满了。
“他昨天在国外出了车祸,”周宇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遥远,“医生说,没能抢救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林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得摇晃的树叶。
“昨天下午,当地时间。他的手机里,你的号码是第一个联系人。”
林砚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幅未完成的插画。画面里的雨还在下,女孩的伞沿不断有雨水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个转身离开的男人的影子,正被越来越多的雨水覆盖,一点点变得模糊。
她想起陈默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坐在阳台上,喝着冰镇的啤酒。夏天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远处的霓虹灯在天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我拿到国外那个项目的offer了。”陈默看着她,眼睛里有光。
“那很好啊。”林砚笑着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你跟我一起去?”他抓住她的手,掌心温热。
林砚摇摇头。“我的工作离不开这里,而且……”她没说下去。她知道,陈默的梦想在远方,而她的根,在这里。
陈默的手慢慢松开了。“我明白了。”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啤酒罐,罐壁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聊小时候的趣事,聊大学时的荒唐,聊未来的打算,唯独避开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告别。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陈默才轻声说:“等我回来。”
林砚以为,他总会回来的。就像雨总会停,被雨水覆盖的街道总会变干,那些消失在雨幕里的人,总会重新出现。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个城市都淹没。楼下的积水已经漫过了人行道,几辆试图驶过的汽车溅起高高的水花,像白色的翅膀。
林砚突然想起陈默喜欢雨天。他说,雨天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很安静,所有的声音都被雨水覆盖,只剩下雨打在窗上的声音,那是世界在跟你说话。
“你在跟我说什么?”林砚对着窗外的雨幕轻声问,声音被雨声吞没。
她回到书桌前,捡起地上的压感笔,重新握在手里。笔尖落在数位板上,在那个转身离开的男人的影子周围,画上了一圈圈涟漪。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渐渐覆盖了那个影子,覆盖了女孩脚下的水洼,覆盖了整个站台,最后,覆盖了画面里的整个世界。
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雨。
林砚看着屏幕,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数位板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想起陈默离开那天,她也是这样,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雨水一点点漫进来,覆盖了所有的痕迹。
原来有些覆盖,不是消失,而是铭记。
她擦干眼泪,继续在空白的地方画着。雨还在下,但这一次,画面的角落里,出现了一把小小的伞。伞下,有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正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
窗外的雨,好像小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