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寻常的、缺乏光线的黑暗，而是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带着一种渗入骨髓、连灵魂都要冻结的阴冷和湿气。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吸入肺腑的不仅是冰冷，更有一种混合了陈年霉变、干涸发黑的血腥、以及某种难以名状、仿佛来自深渊的排泄物腐败后的恶臭。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甜腻中带着腐烂的、令人喉头痉挛作呕的独特气味，仿佛每一次吸气，都是在吞咽灼烧喉咙的毒药。
萧彻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声如同战鼓在耳膜内轰鸣，几乎要震碎肋骨。他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极其屈辱和痛苦的姿势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角落，身下是粗糙硌人、布满尖锐棱角的石板，上面覆盖着一层滑腻黏湿、不知积累了多少岁月的污垢，触感如同爬行动物冰冷的鳞片。视线在极度的昏暗中艰难地适应，借着墙壁高处那个仅有巴掌大小、几乎被蛛网和灰尘封死的通风口透进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天光，他勉强看清了周围熟悉的、刻入灵魂深处的景象——
北境质子府。那座囚禁了他整个灰暗童年和少年时代、如同噩梦般的地牢。
记忆的潮水带着刺骨的寒意汹涌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几乎冻僵的身体，立刻感到无数冰冷、肥硕、充满生命力的蠕动之物，正从他的脚踝、小腿肚上密密麻麻地爬过。是蛆虫。它们在这片污秽之地滋生、繁衍，带来的不仅是皮肤上粘腻恶心的触感，更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要钻入血管的阴寒与绝望。
“醒了？”一个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傲慢和一丝猫捉老鼠般恶意的少年声音，从前方的阴影中响起。
萧彻抬头，看到阴影蠕动，一个衣着锦绣、袍服上暗纹流转、面容俊朗却写满倨傲的少年，缓缓踱步而出。正是他的三皇兄，萧景。少年萧景手中把玩着一个雕工极其精致、触手温凉的羊脂白玉杯，杯中之物却并非美酒，而是泛着诡异、不祥的幽绿色光芒，液体粘稠，仿佛有生命般在杯中缓缓蠕动。
“皇兄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久了，怕是连宫里的规矩、天家的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萧景脸上挂着虚伪到令人齿冷的笑容，一步步逼近，眼神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戏谑和残忍，“这杯‘御赐’的佳酿，弟弟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弄到，特意带来，给皇兄你……好好醒醒神，重温一下何为‘君恩似海’。”
话音未落，两名身形魁梧、面目模糊如同戴了面具、周身散发着阴冷死寂气息的侍卫，如同鬼魅般从萧景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粗暴地架起萧彻虚弱的身躯，强迫他抬起头，直面那杯诡异的液体。
冰冷的玉杯边缘，带着一丝嘲讽的圆润，抵住了他干裂的嘴唇。那绿色的液体近在咫尺，散发出的甜腻中带着腐朽衰败的气息，直冲鼻腔，令人头晕目眩。萧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脖颈上青筋暴起，但这具在幻境中被刻意弱化、如同回到当年那般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抗衡那两股蛮横的力量。
“啧，真是……不识抬举。”萧景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伸出两根手指，如同钢钳般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的牙关松开，随即手腕用力，毫不犹豫地将那杯中的幽绿液体狠狠灌了进去！
液体滑过喉咙的瞬间，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预期的、腐蚀脏腑的灼烧剧痛并未立刻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其熟悉、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了无数轮回的味觉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味蕾的防线——那是一股混合着粗糙麦麸刮擦感、微微发酵后的酸涩，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生锈铁片般的腥甜气息！
是窝头！是那个北境最寒冷的冬夜里，老太监刘公公偷偷避开守卫，哆哆嗦嗦塞到他手里、里面掺了磨碎铁屑的、冻得硬邦邦的窝头！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硌牙的铁屑，让他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一点点磨断了束缚手脚、锈迹斑斑的铁链，最终看到了逃出生天的第一缕微光！
这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味道，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猛然劈开了被幻境层层蒙蔽的灵台！虽然喉咙和胃囊依旧传来被强行灌入异物带来的生理性剧痛和痉挛，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因真实记忆被唤醒而产生的剧烈震颤！
“呃啊——！”萧彻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仿佛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嘶吼，这吼声并非源于肉体的痛苦，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无比的真实感，狠狠撕裂了周遭虚妄的帷幕！
就在这极致的刺激与认知冲突下，他丹田内那团原本沉寂的、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的混沌气旋，第一次不受他主观意志控制地、并非向前吞噬，而是逆向运转，开始了玄妙的“回溯”！一幅早已尘封、却从未忘却的画面，强行冲破记忆的枷锁，清晰地涌入他的脑海：
昏暗摇曳的、豆大的油灯光芒下，映照出刘公公那张布满深深沟壑、写满了岁月沧桑与无尽担忧的脸庞。老人佝偻着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背，用那双颤抖的、布满老茧和冻疮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头，在墙角一块更坚硬的青石上，极其费力地、一下下磨着一小块捡来的、生满红锈的铁片，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地牢中显得格外清晰。磨下的铁屑，被他用一片干枯的树叶极其仔细地收集起来，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金粉，然后混入那个他自己省下来、已经冷硬得像石头的窝头里。老人昏花的老眼中，闪烁着的不是施舍的怜悯，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微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的——守护之光。
“活下去……孩子……别认命……只要活着……就总有……”记忆中刘公公那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却无比坚定的声音，与现实幻境中少年萧景那刺耳尖锐的嘲笑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撕裂的怪响。
“轰！”
仿佛有一层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禁锢着他认知的枷锁，在脑海中轰然崩碎！萧彻猛地瞪大双眼，眼前的少年萧景、那两名阴冷的侍卫、甚至这间囚禁了他无数岁月的地牢，都开始变得模糊、扭曲，色彩剥离，形态溃散，如同平静湖面上的倒影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四起，碎成一片混沌！
这幻境……在利用他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但它终究是虚妄的造物，它无法完全模拟出……那些在绝望深渊中，真正支撑他灵魂、给予他微弱却永不熄灭光芒的东西！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蕴含着人性最纯粹光辉的瞬间！
他不再试图调动微薄的力量去攻击眼前逐渐崩溃的幻象，而是猛地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所有意志，都沉入那幅由混沌气“回溯”而来的、无比真实的画面之中，用灵魂紧紧抓住那份来自刘公公的、冰冷的、却比任何火焰都更加温暖的守护之意！
“假的……都是假的！”他从齿缝间挤出低沉的吼声，混沌气不再试图向外冲击幻境，反而极致地向内收缩，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牢牢护住心脉和灵台那一点不容玷污的清明。
周围的景象如同被敲碎的琉璃艺术品，开始片片剥落、消散。少年萧景脸上那狰狞的冷笑凝固、然后化为虚无。阴冷的侍卫身影如烟般散去。地牢冰冷的墙壁变得透明，最终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彻底消融。
第一层最直接的恐惧幻境，破了。
但萧彻剧烈喘息着，感受着体内混沌气缓缓平复，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他清晰地感知到，这心镜牢笼诡异莫测，绝不会如此简单。剥开这层粗糙的恐惧外衣，更深层、更精妙、直指道心破绽的恐怖，一定还在后面等着他。真正的试炼，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