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嶲州城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自孙家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后,马骞、吴本德等几位家主的拜帖,便如同雪片般飞向城南的王家老宅。
帖中的措辞一封比一封谦卑恭敬,从最初的“仰慕风仪,恳请赐见”,到后来的“有要事相商,乞求垂怜”,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焦灼与惊惧。
然而,这些拜帖送入老宅,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王玉瑱并非没有收到这些帖子。段松每日都会将一叠制作精良的拜帖整齐地放在他的书案上。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随即便将帖子随手丢在一旁,不予理会。
他依旧每日陪着妻子崔鱼璃在庭院中赏花弄草,或是独自在书房挥毫泼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刻意晾着这些昔日傲慢的地头蛇,任由恐惧在他们心中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这份刻意的忽视,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煎熬。
马骞在府中坐立难安,每日都要询问数次王家可有回音,得到的却总是管家无奈的摇头。
他开始反复回忆那夜宴席上的每一个细节,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些看清这尊煞神的真面目,更后悔自己那点可笑的试探和敷衍。
吴本德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数次想要硬闯王家老宅,却被自家还算清醒的子弟死死拦住。
他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孙家那片焦土的景象,仿佛下一个被烈焰吞噬的就是他自己。
王玉瑱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不需要与他们谈判,至少现在不需要。
他要让他们在无尽的等待和猜疑中,自己先崩溃掉所有的心理防线。他要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在这盘棋局上,执子的人是他王玉瑱,而他们,连何时被拿起、何时被舍弃,都没有置喙的资格。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书案上。
王玉瑱执笔,在一张素笺上从容落下最后一笔,一幅秋菊图跃然纸上,气韵生动。他搁下笔,对侍立一旁的段松淡淡吩咐道:
“告诉门房,今日的拜帖,不必再送进来了。”
“是,公子。”
段松领命,心中明了,公子对嶲州这些豪强的耐心,已然耗尽。下一场风暴,或许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僵持中,悄然酝酿。
就在王玉瑱刻意晾着马骞、吴本德等人,让他们在恐惧中备受煎熬的第七日午后,段松步履比往常略显急促地走入书房,低声禀报:
“公子,项方回来了。人已到府外,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姓宋的先生。”
王玉瑱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笺上凝成一个浓重的点。
他缓缓放下狼毫笔,抬起的眼眸中,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带他们去东厢静室。”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片刻后,王玉瑱步入陈设清雅却隐含肃穆的东厢静室。
早已等候在此的项方立刻上前,抱拳行礼:“公子,幸不辱命。”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连日赶路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王玉瑱微微颔首,目光却已越过项方,落在了静室窗边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上。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身着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身形颀长却略显单薄,脸色是一种久未见阳光的苍白,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阴影,唇色也有些浅淡,乍一看去,确实像是个缠绵病榻的孱弱书生。
然而,当他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望向王玉瑱时,里面却没有任何病气,只有一片清明、沉静,以及一种仿佛能洞悉人心的锐利。
四目相对的瞬间,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一种无声的较量在两道目光之间流转。
王玉瑱打量着这个被族兄王惊尘极度信任,却又在族兄死后杳无音信的神秘人物。
而宋濂,也在平静地审视着这位取代了王惊尘,如今执掌嶲州棋局的王家二公子。
“宋先生,”最终还是王玉瑱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一路辛苦。项方行事粗莽,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宋濂闻言,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弧度,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却依旧清晰:“公子言重了。项大哥……一路‘照料’得极为‘周到’,风餐露宿,鞍马劳顿,让宋某此番着实体验了一番何为‘快马加鞭’。”
他话语中那微妙的停顿,让一旁的项方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王玉瑱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但他并未接这个话茬,而是踱步至主位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宋濂也在对面落座后,他单刀直入,目光如炬:
“宋先生是聪明人,当知我让项方千里迢迢请你前来,所为何事。”
宋濂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并无丝毫闪躲,坦然道:“惊尘公子之事,宋某亦感痛心。公子是想知道,他遇害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为何他死后,宋某并未主动联系太原王氏,尤其是……公子您。”
“不错。”王玉瑱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我族兄信你,重你,视你为肱骨。他的死,疑点重重。而你,作为他最信任的幕僚之一,在他死后却销声匿迹,甚至在长安经营起书斋,过起了隐士生活。宋先生,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静室内的温度却仿佛骤然降低了几分。项方的手,已在不经意间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面对这直指核心的质问与隐隐的杀机,宋濂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追忆,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
“因为,”他抬起眼,直视王玉瑱,一字一句道,“惊尘公子在最后一次见我时,曾有过交代。他说,若他遭遇不测,除非是您——王玉瑱公子亲自派人来寻我,否则,让我绝不能向太原王氏内部的任何人,透露半分消息,包括……您的父亲,王侍郎。”
此言一出,王玉瑱的瞳孔猛地一缩!
族兄王惊尘,竟然在生前就预料到了危险?而且,他指定的唯一托付之人,竟然是自己?还特意排除了父亲?!
这背后的含义,让王玉瑱心底寒气直冒。他意识到,族兄之死牵扯的,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为黑暗和复杂。
而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宋濂,手中或许正掌握着能揭开所有谜团,甚至颠覆局面的关键钥匙。
静室之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决定命运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