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沦陷区的阴霾,并未因一次试探性的成功而真正散去。但那条如同蛛丝般脆弱的生命通道,毕竟重新开始微微颤动。陆震云如同最精密的钟表匠,谨慎地调整着每一个齿轮,确保通道在最低风险下维持着最必要的运转。而小七,这个当年在码头跟着他、还带着几分青涩莽撞的年轻人,如今已成了他最信赖、也最能独当一面的臂膀。
长期的潜伏和残酷的斗争,洗去了小七身上的浮躁。他瘦了,黑了,眉宇间多了几道与他年龄不符的深刻纹路,眼神却变得异常锐利和沉稳。他话不多,但观察入微,行动果决,对上海滩三教九流的门道和日伪盘查的漏洞了如指掌,俨然已是地下工作的老手。
这次的任务非同小可。需要护送的,是一位在文化界极具声望、因公开抨击日伪而遭通缉的教授及其家人。目标显眼,风险极高。陆震云反复权衡后,决定将任务交给小七全权负责。
“路线按第二方案,”陆震云在昏暗的阁楼里,指着地图上一条极其迂回、需要多次换乘和徒步的线路,“从法租界这边出发,穿老城厢,走水路过苏州河,再从闸北废墟绕道,最后在预定地点上船。沿途有三个关键检查点,必须万无一失。”
小七仔细听着,目光随着陆震云的手指移动,将每一个细节刻进脑子里。“明白,大哥。人怎么装扮?”
“教授扮作病重的老丈,你扮作儿子,他夫人和女儿扮作儿媳和小妹,说是去乡下求医。证件都准备好了,经得起一般盘问,但遇到仔细的,容易出纰漏。”陆震云语气凝重,“关键看临场应变。”
小七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交给我。”
行动日,天色灰蒙,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好能模糊视线,掩盖行踪。小七穿着一身半旧的长衫,戴着破毡帽,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显得愁苦而疲惫。他搀扶着一位同样装扮、不住咳嗽的“老父亲”(教授),身后跟着两个提着简单行李、低眉顺眼的“女眷”。一行人看起来,就像上海滩千千万万为生计或疾病所迫、艰难求生的普通百姓家庭。
他们混在稀疏的人流中,先是乘坐有轨电车,然后在预定的站点下车,转入迷宫般的老城厢小巷。这里人口稠密,环境杂乱,便于隐藏。小七对这里的每一条岔路、每一个可以藏身的角落都烂熟于心,巧妙地避开主要干道和巡逻队。
第一个检查点设在通往苏州河的一个小码头入口。两个伪警察懒洋洋地守着,挨个检查过路人的“良民证”和行李。
轮到小七他们时,一个伪警察皱着眉头打量“病重”的教授,又翻看了一下证件:“去乡下?什么病啊?这兵荒马乱的,跑那么远?”
小七立刻弯下腰,脸上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塞过去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老总,行行好。我爹这咳血的毛病,城里大夫看不好,听说乡下有个老郎中有点偏方,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无助,演得惟妙惟肖。
那伪警察看了看香烟,又瞥了一眼咳得撕心裂肺的“老人”和旁边抹眼泪的“女眷”,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晦气!”
有惊无险地过了第一关。他们迅速登上一条摇橹的小船,混在几个真正的菜贩中间,渡过了浑浊的苏州河。
对岸是已成废墟的闸北区,断壁残垣,荒草丛生,日军巡逻较少,但地形复杂,容易迷路,也容易遭遇散兵游勇。小七带着三人,在瓦砾堆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速度不快,但方向明确。
就在接近第二个预定接应点时,前方突然出现了几个晃悠的身影,穿着杂七杂八的旧军装,手里拿着棍棒,是这一带常见的、靠抢劫落单行人苟活的溃兵。
“妈的,站住!干什么的!”为首的一个疤脸汉子拦住了去路,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他们。
小七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将“家人”护在身后,赔着笑脸:“几位老总,我们是过路的,去前面村子投亲。”
“投亲?”疤脸汉子嗤笑一声,用棍子指了指他们简单的行李,“搜搜看,有没有夹带私货!”
眼看就要暴露!小七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一个半塌的墙角后似乎有动静,可能是另一伙人。他心念电转,突然压低声音,对那疤脸汉子说:“老总,行个方便。后面那墙角有‘便衣’盯着呢,我们是‘那边’安排送人的,别耽误了大事。”他语气神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暗示。
疤脸汉子一愣,狐疑地看了看小七,又警惕地望向那个墙角。溃兵最怕的就是日军便衣和正规巡逻队。小七笃定的神态和含糊的“那边”、“大事”等字眼,让他心里打起了鼓。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小七迅速又塞过去几块银元:“一点小意思,给兄弟们买酒喝。高抬贵手。”
疤脸汉子掂了掂银元,又看了看小七和他身后“病弱”的一家人,最终骂了一句脏话,挥挥手:“滚吧!快滚!”
小七立刻带着人,快步离开,消失在废墟深处。心脏还在狂跳,但危机已过。
后续的路程相对顺利。他们按时抵达了最终汇合点——一个荒废的河汊小码头。一艘伪装成运货的小船早已等候多时。教授一家安全登船,船只很快悄无声息地滑入暮色笼罩的河道,驶向相对安全的后方。
几天后,消息传回:教授一家已安全抵达目的地。
阁楼里,油灯如豆。小七向陆震云详细汇报了任务经过,语气平静,没有夸大,也没有省略任何细节。
陆震云静静地听着,直到小七说完。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小七那张经过风霜、却更显坚毅的脸上,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小七的肩膀。
“长大了。”陆震云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里面却带着一丝极少流露的、近乎欣慰的意味。
小七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带着几分当年码头少年影子的灿烂笑容,尽管那笑容里已浸满了沧桑。
“跟大哥学的。”他回答道,声音里充满了敬重和坚定。
昏暗的灯光下身影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