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翰那句“这是我的责任”,如同最终判决,沉重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也砸在陆震云的心上。据点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沉闷的炮声和近处压抑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歌。
陆震云眼中那狂躁的风暴,在顾清翰坚定而悲伤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烧灼后的、死灰色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他死死攥着顾清翰手臂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衣袖的冰冷触感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贪生怕死,不是临阵脱逃,甚至不是个人选择。这是命令,是责任,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就像他必须坚守在这片即将沉没的土地上,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顾清翰也必须带着他的知识和使命,去往更需要他的地方,延续这场战争的另一条生命线。
个人情感,在家国大义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如此奢侈。
他缓缓地向后退了半步,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支撑生命的精气神。他不再看顾清翰,而是将目光投向脚下冰冷肮脏的水泥地,投向角落里那些奄奄一息、眼神茫然的兄弟,投向窗外那片被硝烟染成灰黑色的、绝望的天空。
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淹没了之前的愤怒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更深、更无法言说的绝望。
顾清翰的手臂获得了自由,但那被紧握过的触感和疼痛却仿佛烙印在了皮肤上,更烙印在了心里。他看着陆震云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疼得几乎痉挛。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解释的话,告别的话……但所有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亵渎。
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句“责任”,便已道尽所有无法言说的无奈、理解与痛楚。
沈阿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她悄悄背过身,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
小七和其他兄弟也沉默地低下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的、令人窒息的哀伤。他们明白了顾清翰离开的原因,也感受到了陆震云那无声的、却足以撕裂心肺的痛。
时间在沉默中煎熬地流淌。
许久,陆震云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激烈情绪已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疲惫。他目光重新落在顾清翰身上,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平静:
“什么时候走?”
他没有问“能不能不走”,也没有再发泄任何情绪,而是直接跳到了最现实、最残酷的问题。
顾清翰的心脏猛地一缩,陆震云的平静比之前的暴怒更让他难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越快越好。命令紧急……租界……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陆震云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顾清翰依旧不便的腿伤,眉头紧紧皱起:“怎么走?路线?接应?”他的问题简洁而直接,思维迅速切换到了执行模式,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任务,唯有那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顾清翰从贴身口袋掏出那卷微缩胶卷:“路线和接头方式在里面。需要先想办法进入法租界,找到‘夜莺’,她会安排经香港去武汉。”
陆震云接过那小小的胶卷,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紧紧攥住,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进入法租界……谈何容易!如今战火纷飞,各处关卡哨所林立,盘查极其严密,尤其是通往相对安全的租界的路口,更是重兵把守,对任何试图进入的中国人严加审查,甚至直接驱赶、射杀。顾清翰腿伤未愈,身份敏感,目标明显,这几乎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过滤着所有可能的方法和路线,评估着风险。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陷阱。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陆震云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阴沉。显然,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糕。
顾清翰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其中的艰难。
最终,陆震云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安排。”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如泰山。这意味着,他将动用最后的力量,甚至不惜再次冒险,为顾清翰铺平这条撤离的血路。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太危险了!你不能再去冒险!告诉我路线,我自己……”
“闭嘴!”陆震云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冷硬,不容置疑,“怎么走,我说了算。你现在这样子,走不出两条街就得被乱枪打死,或者被溃兵抢得骨头都不剩!”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霸道和专断,但在这冰冷的外表下,却是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绝望的保护欲。
顾清翰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但对上陆震云那双不容置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他知道,陆震云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改。他也知道,这或许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尽管代价可能无比惨重。
陆震云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角落里那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摊着那张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上海地图残片。他拿起一支烧剩下的炭笔,俯下身,目光锐利地在地图上搜寻、比划,手指在某些区域重重地点下,划出可能的路线。
他的背影挺拔而冷硬,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独自扛起了所有的重量和风险。
顾清翰站在原地,看着他专注而沉重的背影,看着他因疲惫和伤痛而微微颤抖的肩线,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再次模糊一片。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