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滑入腊月,上海的天空依旧是那副阴沉沉的老面孔,密云不雨,仿佛也吝啬于给这座焦虑的城市增添一丝节日的湿润。然而,农历新年的脚步却不会因时局的紧张而放缓。租界内外,过年的气氛开始一点点地从冰冷的空气和战争的阴云中挣扎着透出来。
南京路上,各大百货公司和绸缎庄早早挂起了“年终大减价”和“新春特惠”的醒目横幅,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年货和时髦的新装。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依旧挽着篮子,出入于这些光鲜亮丽的场所,挑选着绸缎、化妆品和舶来的新奇玩意儿,试图用消费的热闹驱散心底对时局的不安。舞厅和电影院也照常营业,夜夜笙歌,爵士乐和麻将声混杂在一起,编织着一层薄薄的、仿佛能隔绝外界风雨的浮华梦境。
但在这份刻意维持的繁华之下,不安的暗流依旧涌动。报纸上关于西安事变后续的讨论依旧占据着头版,对未来的猜测和各种小道消息充斥着街头巷尾。物价已经有了明显的波动,特别是米粮和燃料,价格一天一个样,引得不少市民抢购囤积。人们互相拜早年时,笑容背后总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忧虑,寒暄的话题也总是不自觉地滑向对时局的担忧。
陆公馆里,也染上了一丝年节的忙碌气息。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陆震云按照往年的惯例,在码头附近的货栈办公室里,给手下核心的弟兄们发放年终的赏钱。
办公室里烟气缭绕,挤满了人。一个个平日里刀头舔血的汉子,此刻脸上都带着几分难得的笑意和期盼。陆震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账本和一叠叠用红纸封好的银元。小七站在一旁,拿着名册挨个唱名。
“刘老四!”
“到!”
“今年辛苦,码头仓库管得不错,没出大纰漏。这是你的。”陆震云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红封推过去。
“谢谢大哥!”刘老四喜滋滋地接过,掂了掂分量,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赵栓子!”
“在!”
“上回和青帮那帮人起冲突,你冲在前面,挂了彩,医药费另算,赏钱加倍。”
“谢大哥!应该的!”赵栓子挺起胸膛,接过双份的红封,引得周围一片羡慕的起哄。
陆震云面色依旧冷峻,但眼神比平时柔和些许。他发赏钱并不一味按资排辈,而是看这一年的表现和功劳,赏罚分明,手下人都心服口服。发放过程中,他偶尔会简短地问问对方家里的情况,老人身体如何,孩子上学怎么样,带着一种江湖大哥特有的、粗粝却实在的关切。
发完赏钱,他又让人抬进来几大筐早就准备好的年货——成块的腊肉、风干的鸡鸭、上好的烟酒茶叶,让弟兄们各自分一分带回家去。
“今年不太平,大家都辛苦了。”最后,陆震云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过年了,都回去好好陪陪家里人,放松几天。但警醒性不能丢,码头和各处场子不能松懈,尤其要盯紧杜明诚那边和日本人的动静。明白吗?”
“明白!大哥!”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行了,都散了吧。”陆震云挥挥手。
众人欢天喜地地提着年货和赏钱散去,办公室里顿时空荡下来,只剩下缭绕的烟气和一地的瓜子壳、糖纸。
陆震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码头上依旧忙碌的景象和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点燃了一支烟。年末的喧嚣和手下人的喜悦,并不能完全冲散他眉宇间的凝重。他深知,眼前的平静可能只是暴风雨前的间歇,杜明诚和日本人绝不会因为过年而消停。
与此同时,圣玛利亚女中也在为新年做准备。虽然时局艰难,学校经费也紧张,但顾清翰和几位老师还是尽力想给孩子们,尤其是那些家境清寒的住校生,营造一点过年的喜庆。
顾清翰利用课余时间,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女学生,用红纸和彩绳裁剪窗花,制作简易的灯笼。教室里充满了女孩们清脆的笑声和剪刀的咔嚓声,暂时驱散了外界带来的压抑感。
“顾老师,你看我剪的这只小兔子像不像?”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起手里的窗花,眼睛亮晶晶的。
顾清翰接过看了看,笑着点头:“很像,剪得真好。贴在窗户上,新年会有好运气的。”
他还用自己微薄的薪俸,托人买来了一些廉价的糖果和一小包一小包的花生、瓜子,仔细地用红纸分装好,准备在除夕那天分发给每一个学生,作为小小的新年礼物。他希望能用这一点点的甜和暖,给这些在乱世中求学的孩子们,留下一些关于新年的美好记忆。
傍晚,顾清翰抱着几卷写好的春联和一大包准备分发的糖果花生,从学校回到陆公馆。一进门,就感受到公馆里比平日多了几分热闹和烟火气。佣人们正在打扫庭院,张贴福字,厨房里飘出炖肉和蒸糕点的香气。
他刚把东西在客房放好,小七就笑嘻嘻地跑来请他,说大哥在书房等他。
顾清翰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小七去了书房。
书房里,陆震云正站在书桌前,桌上放着一个扁平的、用深蓝色缎带精心包扎的方形盒子,盒子看起来不大,但包装十分考究。
看到顾清翰进来,陆震云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指了指那个盒子,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新年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