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云回到陆公馆时,天色已晚。公馆里灯火通明,却静悄悄的。佣人悄无声息地接过他的外衣,送上热茶。他挥挥手,让人都退下,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
书房很大,布置得却并不奢华,更多的是实用和沉稳。红木书桌上堆着一些账本和文件,墙边立着高大的书架,上面除了些装点门面的古籍,更多的是码头货栈的登记册和往来信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和墨水的味道,这是他惯常的环境,能让他感到掌控和安心。
但今晚,他却莫名觉得这书房有些空旷,有些……令人烦躁。
他走到书桌后坐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处理公务,而是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扶手。
脑子里很乱。
白曼琳遇袭的事像一根刺,提醒着他杜明诚的毫无底线和当前局势的危险。但这并不是他此刻心烦意乱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那个人。
那个清瘦的、戴着眼镜的、总是带着一身书卷气,眼神却时而温润时而锐利的身影,像是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想起第一次在学堂工地见到顾清翰时,他那副温和甚至有些疏离的样子;想起火灾那夜他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惊惶的眼神,和为自己包扎时专注的侧脸;想起棋局上他步步为营、暗藏后手的沉稳;想起他面对自己警告时那份固执的坚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起他收到匕首时那愣怔又复杂的表情……
还有更多细微的画面:他低头看书时长睫投下的阴影,他说话时不急不缓的语调,他偶尔露出的一丝清浅笑意,甚至是他被自己手下拦在码头外时那份掩饰不住的失落和倔强……
陆震云猛地闭上眼,试图将这些杂乱的影像驱散出去。他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习惯用冷硬的态度和果决的手段处理所有人和事。女人也好,对手也罢,在他眼里都有清晰的价码和位置,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感觉。
他对顾清翰的上心程度,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有用的合作者”或者“值得欣赏的读书人”的范畴。甚至比他以往对待任何一任情人(那些或妩媚或娇俏,各取所需的女子)都要来得不同,更深刻,更……挠心挠肺。
这是一种陌生的、让他有些无措的情绪。他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想保护他,又怕自己的靠近反而会给他带来危险;欣赏他的才华和骨气,又气恼他的天真和固执。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坐立难安。他试图用繁重的帮务来麻痹自己,拿起一份货单,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看。
然而,数字在他眼前晃动,却组不成有意义的句子。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飘向圣玛利亚女中大致的方向,脑子里反复盘旋着:他现在在做什么?伤势好全了没有?有没有乖乖待在学校?那些派去保护他的人够不够机灵?……
“啧!”他烦躁地将货单扔回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他觉得自己简直不像自己了。这种优柔寡断、心神不宁的状态,让他极其不适应,甚至有些恼怒。
他站起身,在宽敞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他内心的躁动却如同擂鼓。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诡异的状态。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明天就去码头,找点由头,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确认他安然无恙也好……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太刻意了,也太……掉价。他陆震云什么时候需要靠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去确认一个人的安危?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陆震云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冷硬。
门开了,小七探头探脑地溜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大哥,厨房刚弄好的,您尝尝?”
陆震云没什么胃口,但看着小七那副小心翼翼又带着点讨好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小七是手下里和顾清翰接触算多的,而且心思相对单纯。
他指了指茶几:“放那儿吧。”
小七放下果盘,正准备溜走,陆震云却叫住了他:“小七。”
“哎,大哥,还有什么吩咐?”小七赶紧站直。
陆震云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用一种极其随意、仿佛只是闲聊的语气,问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的问题:
“你觉得…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七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大哥会突然问这个。他挠了挠头,眨巴着眼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他最简单直接的思维方式回答道:
“顾先生?好人啊!”
他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简单,又努力补充了几句:“顾先生有学问,没架子,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上回大火,他可勇敢了,还冲进去救孩子呢!对大哥您也好,还帮咱们想办法对付工部局那帮龟孙……”
小七絮絮叨叨地说着,词汇贫乏,但意思明确——顾清翰是个大大的好人。
陆震云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深邃难辨。
好人……吗?
这个答案太过简单纯粹,反而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想要的,似乎并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评判。
“行了,知道了。”陆震云挥挥手,打断了小七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出去吧。”
“哦……好,大哥您早点休息。”小七察觉到自己可能说多了,赶紧闭上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陆震云独自站在原地,窗外月光黯淡,屋内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小七那句“好人啊”还在耳边回响,单纯,直接,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那些复杂难言、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纷乱思绪。
他走到茶几旁,拿起一块冰凉的梨,却没有吃,只是无意识地捏在手里。
最终,他有些泄气般地叹了口气,将梨扔回盘子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重新坐回书桌后的椅子上,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只觉得心里那股莫名的郁结之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了。
独自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