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给上海的街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余晖，但也拉长了建筑物的阴影，让一些角落提前陷入了昏暗。《申报》馆的大门里，职员们陆续下班，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互相道别，汇入街头熙攘的人流和车流之中。
白曼琳是稍晚一些出来的。她今天赶写了一篇关于沪上慈善事业的评论稿，结束时已是这个时辰。她拎着常用的布包，里面装着稿纸和几本书，脸上带着工作完成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有神。
她习惯性地走向附近的一个电车站点，准备乘车回家。这段路她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今天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街边店铺亮起灯火，小贩吆喝着最后的生意，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匆匆跑过。然而，走着走着，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像一丝冷风，悄悄钻进了白曼琳的后颈。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或许是身后不远处那两个穿着工装、却一直不紧不慢跟着她的男人；或许是街对面那辆熄了火、却一直停在那里的黑色汽车；又或许只是一种记者天生的敏锐直觉。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同步加快了。
她的心开始往下沉。杜明诚！这个名字瞬间闯入她的脑海。她写的那篇文章，虽然没点名，但效果显着，工部局的骚扰明显收敛了许多。杜明诚肯定查到了是她写的！他要报复！
不能去电车站！那里人多，但更容易被堵住。她立刻改变方向，拐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弄堂。这条弄堂她也很熟，可以穿到另一条大街上，那里更热闹，也更安全。
弄堂里光线昏暗，行人稀少。两旁的住户窗户里透出零星灯光。她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身后的脚步声也跟了进来，越来越近。
白曼琳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
就在她快要跑到弄堂另一端出口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
一辆原本似乎停靠在路边的运货卡车，毫无征兆地猛地启动，车头一甩，巨大的车身竟然歪歪斜斜地朝着弄堂口冲了过来！速度不快，但角度刁钻，正好堵死了大半个出口，而且那架势，根本不像是正常行驶，更像是……失控？！
不！不是失控！白曼琳瞬间明白了。这是故意的！制造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在这么窄的地方，被卡车蹭到甚至撞到，不死也得重伤！事后完全可以解释为车辆故障或者司机操作失误！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卡车庞大的阴影已经笼罩过来，刺鼻的汽油味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和记者生涯锻炼出的冷静发挥了作用。她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吓傻或者向后躲闪，而是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向前冲！
就在卡车车头几乎要撞上弄堂墙壁、车身即将完全封死出口的最后一刹那，白曼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几乎是贴着卡车的边缘，滚出了弄堂！
“嗤——！”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卡车猛地停住，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差一点就真的撞上了墙壁。
白曼琳重重地摔在弄堂口外的街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剧痛，布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她头晕眼花，惊魂未定。
卡车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戴着帽子的司机跳下车，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怎么搞的！刹车突然失灵了！差点撞墙！喂！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跑出来！”他的语气听起来慌张，但眼神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歉意，反而飞快地朝弄堂里瞄了一眼。
弄堂里，那两个跟踪她的男人见状，立刻停下脚步，对视一眼，迅速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巷弄深处。
街上有几个路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围拢过来。
“怎么回事？”
“卡车差点撞进巷子里！”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白曼琳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膝盖疼得厉害，一下子又跌坐回去。她低头一看，手肘擦破了一大块皮，正在渗血，膝盖处的丝袜也破了，估计伤得不轻。她脸色苍白，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个司机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检查车况，嘴里嘟囔着“意外”、“倒霉”。
但白曼琳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不是意外！从被跟踪到卡车恰到好处的“失控”，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杜明诚想要她的命，或者至少让她重伤闭嘴！
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如果她刚才反应慢一点点，如果她选择向后躲……后果不堪设想。
好心的路人帮她捡起散落的东西，扶着她坐到街边的台阶上。有人想去叫巡捕。
“不用了……谢谢，我没事，只是摔了一下。”白曼琳连忙阻止。叫巡捕来有什么用？对方既然能策划这种“意外”，肯定早就想好了脱身的说辞，最后大概率不了了之，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在路人的帮助下，她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街口，拦下了一辆黄包车。
“去圣玛利亚女中。”她对车夫说了一个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街名。她不能直接回住处，那里可能也不安全了。
黄包车在夜色中跑了起来。晚风吹在她冰冷的脸上，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害怕。
她需要帮助。她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
她想到了顾清翰。
到了地方，她多付了车夫一些钱，让他帮忙扶着，找到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公用电话亭。她投进硬币，手指颤抖着拨通了圣玛利亚女中教员宿舍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顾清翰温和的声音：“喂，哪位？”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曼琳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了。委屈、恐惧、后怕……所有情绪汹涌而上，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紧紧握着听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断断续续地：
“清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