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泥淖尘寰
意识,是在一种无休无止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钝痛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不再是山间的松涛风吟,而是嘈杂的、混乱的、充斥着各种他无法立刻理解的声响——尖锐的鸣笛,模糊的人声,某种规律的、沉闷的撞击声……交织成一张陌生的、令人不安的网。
然后是触觉。冰冷,坚硬,潮湿。身下传来的触感告诉他,他并非躺在山门的泥泞里,而是某种粗糙的、带着缝隙的硬质地面。雨水似乎停了,但衣物依旧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汲取着体内那点微薄的热量,带来阵阵无法抑制的寒颤。丹田处空空荡荡,伴随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又强行塞入棉絮般的滞闷与隐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神经,提醒着他那已经发生、无法挽回的毁灭。
他费力地、挣扎着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不是茅山熟悉的青翠山峦或庄严殿宇,而是一片灰蒙蒙的、低矮压抑的天空,被纵横交错的、裸露着锈迹和斑驳水渍的屋檐与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正躺在一条狭窄、肮脏的巷弄深处,身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积着一汪汪浑浊的污水,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垃圾腐臭、尿骚和潮湿霉味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里是……山下的城镇?他已经被扔下山了。
他尝试移动身体,一阵剧烈的、源自四肢百骸的酸痛和虚弱感瞬间袭来,让他几乎再次晕厥。曾经充盈着澎湃灵力的身躯,此刻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简单地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这样一个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气喘吁吁。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环顾四周。巷口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匆匆,色彩斑斓的灯光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勾勒出一个光怪陆离、与他过去二十年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喧嚣、陌生,且……充满敌意。
饥饿感,一种他早已遗忘的、属于肉体凡胎最原始的诉求,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啃噬他的胃囊,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喉咙干得冒烟,嘴唇因为失水和之前的咬伤而皲裂开细小的血口。
他需要食物,需要水。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那弥漫在心头的、巨大的空洞与麻木。他用手扒着粗糙的墙壁,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将自己从肮脏的地面上撑了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踉跄着,向着巷口那片代表着“生机”的光亮挪去。
他来到街边,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衣着各异,神色匆忙,或冷漠,或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浮躁。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如鬼、道袍污浊破损的年轻人,即便有人目光扫过,也迅速移开,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避之不及。
他张了张嘴,想向路过的人求助,哪怕只是一点清水。但干涩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他看到有人随手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那透明的液体在瓶中晃动,对他而言,无异于沙漠中的甘泉。
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踉跄着走向那个绿色的、散发着酸臭的铁皮箱子。然而,就在他颤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个瓶子时——
“滚开!臭要饭的!离我的地盘远点!”一个粗鲁的吼声在一旁响起。
张清玄茫然转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打结、脸上脏得看不清面容的乞丐,正对他怒目而视,手里挥舞着一根木棍,驱赶着他。那乞丐的眼神浑浊,却充满了对他这个“闯入者”的领地意识和凶狠。
地盘?张清玄无法理解这个词在此刻的含义。他只是想要那个被丢弃的瓶子。
见他不动,那乞丐骂骂咧咧地走上前,用力推了他一把。
若是往常,这乞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但此刻,虚弱到极点的张清玄被这并不算太重的一推,直接向后踉跄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再次瘫倒在地。
那乞丐趁机迅速捡起那个瓶子,揣进怀里,然后继续用警惕而凶狠的目光瞪着他。
靠在墙上,喘息着,张清玄看着那个夺回“领地”的乞丐,又看了看周围行色匆匆、对此情景习以为常、甚至懒得投来一瞥的路人。一种比身体上的寒冷和疼痛更加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
这里,没有同门之谊,没有师长关爱,甚至……没有基本的怜悯。有的,只是最原始的生存竞争,和最直接的冷漠。
他低下头,不再试图求助,也不再去看任何人。目光在肮脏的地面上逡巡,如同寻找救命稻草。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在墙角的缝隙里,一枚小小的、圆形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物体,半掩在污垢中。
是一枚一元钱的硬币。
他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伸出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硬币从污垢中抠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硬币冰冷、坚硬,硌在掌心。
就是这枚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硬币,在刚才,代表了那个乞丐不容侵犯的“地盘”;而现在,它被他攥在手里,却不知道能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换。
他紧紧攥着那枚硬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不是一元钱,而是他坠入这滚滚红尘后,所能抓住的、唯一实在的、冰冷的东西。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入膝盖。湿透的道袍紧贴着身体,寒冷刺骨。掌心的硬币,传来唯一的、坚硬的触感。
城市的光影在他低垂的视野外流动,喧嚣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