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内,竹影摇曳,茶香袅袅。萧瑟屏退了左右,只留武文子一人在凉亭中对坐。此时的武文子,早已褪去了在北风烈军营中的那份刻意低调,眉宇间虽仍有风尘之色,却自然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贵气与沉凝。
“这一路往返,所见所闻,细细说与我听。”萧瑟抿了一口清茶,语气平淡,眼神却带着洞察人心的锐利。
武文子(大皇子武泰)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起身,对着萧瑟郑重一礼:“此行千里,文子……受益良多。谢世子给予此次体察民情的机会。”
萧瑟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
武文子重新落座,眉头渐渐锁紧,声音低沉而带着压抑的愤懑:“世子,恕文子直言,这一路所见,触目惊心!千里疆域,虽表面看来盗匪不甚猖獗,但民生之凋敝,远超想象!沿途村落,十室五空者不在少数,留下的百姓也多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春耕之季,田间却少见壮丁,多是老弱妇孺在艰难劳作……”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朝廷年年拨付赈济,赋税亦时有减免,可这些恩泽,到底有几成能真正落到百姓头上?那些州县官吏,拿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民脂民膏,却尸位素餐,欺上瞒下!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盘剥百姓!他们……他们简直枉食君禄,愧对黎民!”
说到气愤处,这位一向注重仪态的大皇子,竟忍不住抬手重重一拍石桌,震得茶杯乱响,骂了一句:“留着这群蛀虫,有何用?!”
萧瑟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武文子喘了口气,继续道:“相较于那些偏远州县,祭城的情况稍好一些,毕竟曾是北境重镇,底子犹在。但……但那祭城城主,同样不是东西!边疆战事频仍,将士们在前线浴血,他却在自己的城主府内大兴土木,修建什么劳什子的‘观星阁’、‘醉仙台’!更是借各种名目,强征民夫,搜刮民财,甚至……甚至公然强纳城内颇有姿色的女子入府!当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将一路所见的不平事,尤其是祭城城主的劣迹,详细道来,言辞恳切,愤慨之情溢于言表。
听完武文子的叙述,凉亭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萧瑟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官吏腐败,民生多艰,此乃国之大患。你看得很清楚,也很好。”
他话锋一转,看向武文子:“不过,清查吏治,整顿官场,此乃国政,非我一介世子所能越俎代庖。你既已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将这些情况,原原本本,奏报于你的父皇,让陛下亲手操作更为合理!”
武文子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萧瑟的用意。萧瑟这是在提醒他,发现问题只是第一步,如何通过正确的途径、以合适的身份去推动解决,才是关键。他是天武国的大皇子,未来的储君,理应由他将这些民间疾苦上达天庭,由朝廷、由皇帝来裁决。
“世子所言极是!”武文子肃然起身,“文子知道该如何做了。定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明父皇,恳请父皇肃清吏治,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萧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就在此时,苑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王府侍卫服饰的汉子快步来到凉亭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激动:
“禀世子爷!法场那边传来消息,当初您放归的那三十六名人犯……已有三十三人如期归来!此刻正在法场候着,请世子爷前往定夺!”
来了!
萧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武文子也露出了关注的神色。
当初萧瑟在法场之上,以铁血手段震慑全场后,却出人意料地并未处决那三十六名并非大奸大恶、多为生活所迫或受人蛊惑的囚犯,而是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期限,放他们归家,要求他们到期自行返回法场。此举,看似儿戏,实则是一场对人性、对民心的残酷考验。
萧瑟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些人一定会回来。他不在乎这几十个人的生死,他在乎的是透过这件事,窥探天武国底层百姓对这片土地、对这个王朝还有多少归属感。正如他之前对武烈陛下和武泰所言,若无人归来,那天武国便真的需要深刻反省自身了。若有人归来,则证明民心未死,国本犹存。
如今,三十三人如期归来!这个数字,已然超出了萧瑟的预期!
“看来,我天武的百姓,心中尚有一杆秤,尚存一丝念想。”萧瑟淡淡地说了一句,似是对武文子,又似是自言自语。
他站起身,对武文子道:“一起去看看吧。”
“是!”武文子连忙应道,他也想亲眼看看这堪称奇观的景象。
静心苑外,马车早已备好。萧瑟与武文子同乘一车,青莲红莲骑马跟随,一行人向着城西的法场而去。
法场之上,气氛肃杀而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监斩台依旧在,但上面摆放的不再是令箭鬼头刀,而是一张太师椅和几张案几,上面甚至铺着锦缎。天武国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台下,不再是围观起哄的百姓,而是肃立的王府侍卫和刑部差役。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法场中央,那三十三名衣衫各异、大多面带风霜、眼神却异常复杂的汉子。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人交谈,没有人骚动,只是默默地等待着。他们中有的人衣衫褴褛,显然是历经艰辛;有的人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看淡生死;还有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期盼,或许是在期待那渺茫的生机。
他们本是被判死刑的囚徒,得了三个月的自由后,却选择主动回到这断头台前。这一幕,足以让任何观者动容。
萧瑟的马车缓缓驶入法场。他走下马车,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十三人。武文子跟在他身后,看着这群去而复返的“死囚”,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萧瑟一步步走上监斩台,在那张唯一的太师椅上坐下。青莲红莲侍立两侧。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视着台下每一个人。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整个法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那三十三人感受到萧瑟的目光,大部分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但也有少数几人,鼓起勇气抬起头,迎向萧瑟的目光,眼神复杂。
良久,萧瑟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法场:
“三个月期限已至。” “你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