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语我听见
我能听见尸体的声音。 法医笑着说我有病,该去看心理医生。 直到有一天,他深夜给我打电话: “刚才解剖时,尸体说凶手名字了…” “你听得见吗?”他颤声问。 我屏住呼吸,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呜咽: “……下一个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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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尸间的荧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冷白的光打在不锈钢台面上,反射出模糊扭曲的倒影。空气里那股子味儿怎么也散不掉,消毒水混着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腻,钻进鼻腔,糊在喉咙口。
台子上躺着今早河里捞上来的那位,肿胀发白,像块泡烂了的馒头。王警官叉着腰,眉头拧得死紧,显然耐心已经见了底。“还没线索?”他声音哑得厉害,案子压得重,上面催,家属闹,都快把他逼疯了。
我没吭声,指尖隔着乳胶手套,虚虚悬在那具尸体的额头上方。周围吵得很。不是活人的声音,是另一种……细碎、粘腻、充满了绝望残片的絮语,从冰冷的皮肉深处渗出来,缠绕上来。
“唔……冷……”
“好黑……喘不上气……”
“……为什么……”
碎片式的音节,裹挟着溺毙时的冰冷和恐慌,一股脑往我脑子里钻。我闭了闭眼,努力想把那呜咽般的流水声和最后那几声模糊的、被水泡得变形的呛咳从杂音里剥离出来。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问你话呢!”王警官提高了嗓门,指关节重重敲在旁边空着的台面边缘,铛一声脆响。
我猛地回神,吸了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溺水。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生前摄入过量酒精,胃内容物显示……”我顿了顿,把听到的“散装白酒、花生米”咽了回去,“……有酒精和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右额部有一处撞击伤,符合落水时撞击河边石块的特征。初步判断是意外失足落水。”
“意外?”王警官眉头没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你小子每次都说意外,上次那个跳楼的你也说意外,结果他妈的是被推下来的!这回又……”
“确实是意外。”我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那些声音不会骗我,濒死的恐惧做不了假。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纯粹的、酒精麻痹后的懵然和落水后的无措惊慌。但我没法跟他解释这个。我只能给出结论。
“监控呢?查了没有?目击者呢?”王警官烦躁地抓头发,转向另一边问其他同事。
就在这当口,门开了。周启深穿着白大褂,慢悠悠晃进来,手上还端着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他扫了一眼台子上的情况,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撇,那点嘲讽的意味毫不掩饰。
“又在这儿‘感受’气氛呢,顾大专家?”他吹开杯口的热气,呷了一口,“我说王队,您还真指望他能给您‘听’出个一二三来?”
旁边有个新来的小辅警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赶紧憋住,脸涨得通红。
周启深是局里重金请来的法医专家,高学历,海归,技术顶尖,人也傲得要上天。他信奉的是仪器、数据、严谨的逻辑链,对我这种“野路子”出身、据说靠“直觉”破了几次案子的顾问,从来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尤其不知从哪听说我声称能“听见”尸体说话后,更是把我当成了行走的笑话。
他没走近停尸台,只远远站着,用下巴指了指:“典型的醉酒后意外溺亡体征。抓紧出报告,别浪费警力。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查查他的社会关系,看是不是被人灌醉了扔下去的——虽然我看也不像。”
这话是对王警官说的,眼睛却斜睨着我。
我没接话,低头默默整理工具。那些细微的、只有我能捕捉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却搅得人心烦意乱。
周启深又踱近两步,保温杯放在一旁,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故作关切实则恶劣的调侃:“说真的,老顾,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我认识个挺不错的心理医生,专治各种……臆想。要不要介绍给你看看?总这么神神叨叨的,影响不好。”
乳胶手套的指尖摁在冰冷的金属盘边缘,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我抬眼,看向他。灯光下,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那种洞悉一切、高高在上的光。
“不劳费心。”我吐出三个字。
他耸耸肩,一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表情,端起杯子又晃了出去。
王警官最后还是信了周启深的判断,或者说是信了那些冷冰冰的仪器和数据。队伍撤了,停尸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排风扇单调的嗡鸣。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台子上那具再无声息的尸体。
刚才那些破碎的呜咽和呛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彻底消失了。
它们总是这样。
……
日子照旧过。局里案子不多不少,我又“听”了几次,说的东西有时对破案有点旁敲侧击的用处,有时则完全像是胡言乱语。王警官对我时冷时热,有用的时候客气点,没用的时候就跟周启深一个鼻孔出气,让我“端正态度,讲点科学”。
周启深照样逮着机会就刺我两句。食堂吃饭碰见,他都能端着餐盘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跟我讨论最新发表的关于幻觉和听觉欺骗的论文,并强烈建议我去做个脑部核磁共振。
我渐渐学会把他当背景噪音处理。只是每次从停尸间出来,被他用那种看病人的眼神扫视时,后槽牙还是会忍不住咬紧。
这天下班晚,外面下了点小雨,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霓虹光。手机在兜里震起来的时候,我刚走到楼下。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本市的。
我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只有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一下一下,刮着耳膜。
“谁?”我皱眉,下意识觉得是骚扰电话,正准备挂断。
“……顾…顾明?”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扭曲得几乎变了调,但我还是瞬间认了出来——是周启深。
我停下脚步:“周医生?”
“你……你……”他好像冷极了,牙齿咯咯地撞在一起,声音里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你以前说……你能听见……听见他们说话……是不是真的?!回答我!”
雨丝飘在脸上,冰凉一片。我没说话。电话那头的背景极其安静,静得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心跳声。
他见我不答,几乎是在嘶吼了,声音劈叉,带着哭腔:“刚才……刚才解剖的时候……那具女尸……她……她说话了!她说了凶手的名字!就一遍!就一遍!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
我的指尖倏地变得冰凉,比这夜雨还冷。
“你听见了吗?啊?!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你肯定能听见!你告诉我!!”他语无伦次,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通过电信号死死缠绕过来。
路边一辆车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我握紧了手机,屏住呼吸,将所有注意力都投向听筒。
电话那头,周启深粗重惊恐的喘息声背后,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深处——
的确还有别的声音。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坏掉的收音机杂音,又像是从极深的水底传来的、被水流扭曲了的……
呜咽。
不是一个声音,是很多细碎的、重叠在一起的……啜泣、哀鸣、诅咒……搅合成一团令人头皮发麻的背景音。
而在那混沌的背景音最表层,最新鲜、最清晰的一道声音,尖细,阴冷,带着非人的恶毒和一丝……戏谑。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不是在说凶手的名字。
她在笑。
用一种气若游丝、却又能刺穿骨髓的语调,轻轻地说:
“………下一个……就是你……”
声音戛然而止。
听筒里,只剩下周启深崩溃边缘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还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小极小的、牙齿打颤的咯咯轻响。
雨,好像下得大了一些。
冰冷的湿意透过外套,渗进肩膀。
我站在路灯晕开的光圈下,握着手机,屏幕在黑暗里映出我模糊的脸。
电话那头,周启深的抽气声变成了某种被扼住喉咙般的嗬嗬声,背景里那些混沌的呜咽似乎退潮般隐去,只剩下那女声留下的、毒蛇般的尾音,缠绕在死寂的线上。
“……周医生?”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
没有回应。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
“周启深!”我提高声音,指尖掐得掌心刺痛。
“……她……她……”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扭曲变形,“……不是我……不该是我……名字……她说了名字……但……”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快要溺毙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又说……下一个……”
他语无伦次,显然已经吓破了胆,逻辑全失。
“位置!”我厉声打断他,“你还在解剖室?”
“……是……灯……灯刚才闪……灭了……又亮……”他哆哆嗦嗦地,“冷……好冷……”
“待着别动!”我低吼出来,人已经朝着局里方向狂奔起来,“锁上门!谁敲门都别开!等我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手机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摩擦和呜咽,通话骤然中断。
忙音嘟嘟地响起来,刺耳又急促。
我猛地刹住脚步,站在空荡湿冷的街心,回拨过去。
一次,两次。
无人接听。
第三次,直接转入了忙音。
冷雨浇在头上脸上,顺着脖颈往下淌。我盯着手机屏幕,那串陌生的数字像是一串嘲笑的符咒。他不是用办公室座机打来的。他用了别人的手机?或者……他根本没法用自己的手机打这通电话?
下一个就是你。
那女声的冰冷和恶毒穿透听筒,此刻依旧黏附在鼓膜上。
她说了凶手的名字。周启深是这么喊的。可后面那句呢?是补充?是警告?还是……纯粹的、针对周启深个人的恶意捉弄?
我猛地转身,不再往局里跑,而是冲向路边拦车。不能去局里。如果那东西……如果那“声音”真的能纠缠活人,解剖室现在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周启深恐怕已经……
出租车溅着水花停下,我拉开车门钻进去,报出周启深家的地址。我只知道大概哪个小区,具体楼栋单元却不清楚。一路上,我不停拨打那个号码,始终无人接听。
车窗外的城市霓虹被雨水晕开,光怪陆离。那些平日里被汽车喇叭、人声鼎沸掩盖的声音,此刻仿佛都沉寂下去,只有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噪音,单调地重复。
我能听见尸体的声音。
从记事起就是如此。冰冷的,温暖的,刚逝去的,腐朽已久的……它们残留的碎片,那些来不及随生命一同消散的强烈情绪、未竟的念头、破碎的感知,会变成一种只有我能捕捉的“声音”,萦绕不去。
大多数时候,它们杂乱无章,意义模糊。极少数时候,能拼凑出有用的信息。
但我从未遇到过……能“预告”的。
也从未有尸体的“声音”,能如此清晰地、带着明确指向性地……干扰到活人。
周启深虽然讨厌,但他是个优秀的法医,理性至上。能让他崩溃到那种地步……他听到的,绝不只是幻听。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这是个高档住宅区,门禁森严。我付钱下车,雨水瞬间浇透头发。我顾不上擦,快步走到岗亭外,隔着玻璃对里面的保安亮了一下证件模糊的照片——不是警官证,只是局里的顾问出入证,希望昏暗的光线下他能看走眼。
“警察。紧急情况,找三栋的周启深医生。”我语速极快,脸色大概也很难看。
保安愣了一下,疑惑地打量我,但还是拿起内部电话拨号。他对着话筒嗯啊了几声,放下电话,眉头皱得更紧:“周先生家没人接听。您有什么事?需要登记一下……”
我没等他说完,转身直接走向人行闸口。保安在身后喊了一声。我假装没听见,趁着一辆车进出、栏杆抬起的机会,快速闪了进去。
三栋。找到了。楼下的单元门紧闭。我按响周启深家的可视门铃。一次,两次,三次。屏幕漆黑,无人应答。
冰冷的雨水顺着下巴滴落。我抬头望向这栋黑沉沉的大楼。他家的窗户也是暗的。
不在家?还是在里面,出了事?
或者……他根本没来得及回家?
那个掉线的电话,最后混乱的声响……
我退后几步,站在湿漉漉的草坪上,雨水迷得眼睛几乎睁不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试图去“听”。
屏蔽掉雨声,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将所有的注意力,像触须一样延伸出去,探向那扇漆黑的窗户。
起初,只有一片死寂。钢筋混凝土的沉默。
然后,极其细微地,一丝波动。
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涟漪。冰冷的,带着残留的惊惧和绝望的涟漪,从高处扩散下来。
非常淡,正在快速消散。
但的的确确存在过。
周启深回来过。或者……那东西跟着他回来过。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沉底。他不在家了。那痕迹太淡了,淡得像随时会被这场雨彻底冲刷干净。
我掏出手机,再次拨打那个号码。这一次,响了很久之后,竟然被接起来了!
但那边没有任何人声。
只有一种奇怪的、规律的……摩擦声。
嘶啦——嘶啦——
缓慢,粘滞,带着某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湿漉感。
像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被拖行。
“周启深?”我对着话筒低吼,声音绷紧。
拖行声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气流通过狭窄缝隙的呜咽声,像是一个被堵住嘴的人发出的、绝望到极点的哀鸣。
然后,通话再次被切断。
忙音。
冰冷的、绝对的忙音。
我站在雨里,握着发烫的手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那不是周启深弄出来的声音。
下一个。
那女声说的是……下一个。
拖行声……呜咽声……
她说的“下一个”,可能不是我。
也可能……不仅仅是周启深。
雨更大了,砸在地上,噼啪作响。路灯的光在积水里破碎摇晃。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筒里那湿漉漉的拖行声,和最后那声被堵住的、细微到极致的呜咽,像冰冷的针,一遍遍刺穿我的耳膜。
下一个。
那东西……不管是什么……它还在行动。周启深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而我,是唯一听到他最后求救的人。也是唯一……可能听到更多东西的人。
不能待在这里。不能回家。
我猛地转身,重新冲回雨幕,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
“市公安局。”我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嘶哑。
司机诧异地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模样太过骇人。他没多问,发动了车子。
局里。现在唯一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就是解剖室。周启深是在那里听到的声音,那具女尸……是关键。
我必须去听听。赶在一切被清理、被掩盖之前。
深夜的市局大楼只有零星几个窗口亮着灯。我亮出证件,值班的辅警认得我,没多阻拦,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顾顾问?这么晚还过来?”
“落东西了。”我含糊应道,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地下一层的法医中心。
走廊灯光明亮,却安静得可怕。只有我的脚步声和湿衣服滴落的水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越靠近解剖室,空气里的消毒水味越浓,那股子特有的、冰冷的死气也越发清晰。
解剖室的门关着,上面的指示灯显示“空闲”。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厚重的门。
里面空无一人。不锈钢台面光洁如新,显然已经被彻底清理消毒过,找不到任何痕迹。顶灯惨白,照得一切无所遁形,也驱不散那股子渗进墙壁地板深处的寒意。
我来晚了。
周启深最后停留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任何关于他遭遇的直接证据。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水渍在脚下洇开一小滩。疲惫和寒意一同袭来。
怎么办?
报告值班警察?说我接到周启深的求救电话,听到诡异的女声预言,然后怀疑他遇害?凭借什么?一段无法复述的电话录音?我那众所周知的“臆想”?
他们会信吗?恐怕只会觉得我和周启深一样,都疯了。
除非……我能找到那具女尸。
周启深说她说话了,说了凶手的名字。如果我能从她那里“听”到更多……或许不仅能找到周启深,还能阻止那个“下一个”。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的电脑前。这是法医部门用来登记案件和尸检记录的内部系统。我有浏览权限,但不高。
快速输入关键字,时间设定为最近24小时。列表弹出,寥寥几条记录。很快,我锁定了一条。
编号:mE-2023-0415。女性,无名氏,约25-30岁,高度腐烂,被发现于西郊废弃工厂。死亡时间预估超过两周。死因疑似锐器伤,但尸体破坏严重,需进一步解剖确认。备注:移交法医周启深负责。解剖预定时间……今晚八点三十分。
时间对得上。西郊废弃工厂……那里确实是抛尸的好地方。
我记下编号和停尸柜号,起身走向隔壁的停尸房。
停尸房比解剖室更冷。巨大的不锈钢柜门一排排矗立,像冰冷的墓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滞的、多种气味混合而成的怪味,更多的是防腐剂和冷气的味道。
我找到对应的柜门,握住冰冷的把手,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
冷气涌出。
里面躺着一个裹尸袋,拉链紧闭。
我双手用力,将沉甸甸的尸袋拖到一旁的移动平台上。金属台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站定。看着那个灰色的、毫无生气的袋子。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尸体,而是恐惧即将听到的东西。
周启深听到了凶手的名字,然后听到了“下一个就是你”。
我会听到什么?
我闭上眼,缓缓伸出手,隔着乳胶手套(我习惯性地一直戴着),按在冰冷的裹尸袋上。
屏住呼吸。
将所有的杂念排除。
听——
起初,是一片空洞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极致的寒冷和死亡吞噬了。
然后,细微的、嘈杂的底噪开始浮现。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黑暗中蠕动、啃噬。这是腐烂本身的声音,是组织消解、微生物活动的细微响动,通常意味着残留的意识碎片已经极其稀薄,几乎无法捕捉。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死亡超过两周,高度腐烂……还能留下什么?
我不甘心,将掌心更紧地贴上去,几乎将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
听——!
杂乱的底噪中,忽然,一个极其尖锐、极其扭曲的碎片猛地刺了进来!
“…………疼…………”
不是女声!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我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
裹尸袋静静躺在面前,没有任何变化。
但那声音……我绝不会听错!
那不是周启深描述的女声!这尸体里残留的,是另一个男性的声音碎片!
为什么?
我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继续去捕捉。
更多的碎片涌来,混乱,断裂,却清晰无比地指向同一个声音来源。
“…………放过我…………”
“…………为什么…………”
“…………不!!!”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戛然而止的惨叫。
然后,是死寂。
彻底的、虚无的死寂。
之前那嘈杂的腐烂底噪也消失了。仿佛刚才那些痛苦的碎片,耗尽了这具尸体最后一点残留的能量。
我僵在原地,手还按在冰冷的裹尸袋上,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
这不是周启深解剖的那具女尸。
这是一个男人。死亡时间不长,绝对没有两周!那些痛苦的碎片如此新鲜、强烈……甚至……
我猛地意识到什么,手指颤抖着,找到裹尸袋的拉链,猛地向下一拉!
袋子敞开。
露出里面一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却依旧能辨认出的脸。
是那个辅警。
今天早上在停尸间,听到周启深嘲讽我时,没忍住笑出声的那个年轻辅警。
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脖子上,有一圈清晰的、深紫色的勒痕。
冰冷的停尸房里,只有排风扇单调的嗡鸣。
我站在移动台前,看着那张年轻却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是她。
这具尸体不是周启深说的那个。他被调包了。或者记录被篡改了。
那具女尸在哪里?
谁把这个辅警放进了这里?又是在什么时候?
“……下一个……就是你……”
那女声的冰冷预告再次回响。
下一个……不是周启深?或者,不全是?
这个年轻的辅警,因为他早上那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因为他是周启深嘲讽我时,最直接的见证?
一种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不是随机的。这不是简单的谋杀。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正在按照一种扭曲的、无法理解的逻辑在行动。
而它,知道我。知道我能听见。
它甚至在……给我留信息。
我猛地后退一步,远离那具冰冷的尸体。目光快速扫过四周。一排排冰冷的停尸柜,像沉默的巨兽,蛰伏在阴影里。
这里不能待了。
我必须立刻离开。
我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停尸房门口。手指刚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头顶的灯光,猛地闪烁起来。
滋滋——滋滋——
频率极快,明灭不定。
整个停尸房在刺眼的白光和深沉的黑暗间剧烈切换,晃得人头晕目眩。
闪烁中,那些不锈钢柜门扭曲反光,仿佛无数怪诞的脸在晃动。
然后。
啪。
一切陷入彻底的黑暗。
灯,全灭了。
只有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远处走廊的尽头,投下一点微弱惨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门的轮廓。
绝对的寂静降临。
连排风扇的嗡鸣也消失了。
停电?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耳膜上。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全身的感官绷紧到了极致。
听——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
没有任何声音。
不。
有。
极其细微的。
滴答。
像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
滴答。
又一声。
间隔均匀,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停尸房内部无边的黑暗。
手伸向口袋,摸到了手机。
屏幕亮起的光,在这一刻刺眼得让人想流泪。
我颤抖着手指,想要点亮手电筒功能。
就在光柱即将亮起的前一瞬——
啪嗒。
一个非常轻微的、湿漉漉的声响。
就在我身后。
极近的地方。
像是……一只浸透了水的脚,踩在了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