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都的阳光依旧毒辣,照在那些新修葺的泥砖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座处于幼发拉底河口的城市,沉浸在一场“为了死后喝啤酒而努力当好人”的狂欢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麦芽发酵的香气,还有轧棉机转动时特有的“嘎吱”声。
但是,在光明照不到的角落,阴影正在悄然滋生。
城市的北角,有一座生土砖堆砌而成的神庙。
与如今市中心那热闹非凡、堆满供品的“恩基大棚”不同,这里显得格外萧瑟,甚至可以用凄凉来形容。
神庙门口的台阶上长满了荒草,几只流浪狗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晒太阳,偶尔抬头看看那些许久没有人修缮的立柱。
这是供奉风暴之神“恩利尔”的神庙。
在苏美尔神话体系中,恩利尔是众神之王,是空气与风暴的主宰。
他是天与地分离后的绝对统治者,掌握着决定人类命运的“命运泥板”。
更重要的是,在古老的传说里,正是这位脾气暴躁的神王,因为嫌弃人类太吵闹,才一次又一次地降下瘟疫、旱灾,甚至那场毁灭世界的大洪水。
在过去的无数个世纪里,埃利都的苏美尔人对这座黑色神庙充满了刻在骨子里的敬畏。
他们宁愿自己饿死,也要把最肥的牛羊送到这里。
哪怕衣不蔽体,也要把自己最漂亮的女儿送进这里的内室。
那种敬畏,源于对毁灭的恐惧。
然而今天,神庙的主祭司乌尔塔,正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供桌,脸色比神庙的黑石头还要阴沉。
“他们忘了恩利尔!”乌尔塔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陶片在摩擦。
乌尔塔今年五十多岁,在这个时代已经是的高寿。
他脸上涂着象征风暴神仆的青灰色泥彩,身上披着一件用乌鸦羽毛编织的长袍。
那长袍曾经威风凛凛,但如今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脱毛,透出一股陈腐的霉味。
“那个外来的‘恩基’神,那个甚至不住正经神庙、睡在芦苇棚子里的怪神!”乌尔塔的手指死死扣住黑色的祭坛边缘,“他只用几句好听的谎言,就偷走了恩利尔大人的供奉。”
在乌尔塔身后,站着十几名同样身穿旧式祭司长袍的老人。
他们都是恩利尔教派的死忠,也是埃利都原本的既得利益阶层。
曾几何时,他们掌握着解释灾难的权力。
风大了,是神怒了,交钱;
雨少了,是神渴了,交粮;
人生病了,是神降罪了,交人。
恐惧,是他们统治苏美尔先民的基石,也是他们不劳而获的秘密。
但现在,那个恩基神何维来了。
何维告诉人们:洪水可以治理,盐碱可以洗去,甚至死后的世界也可以不用吃土。
只要勤劳善良,就能得到救赎。
如果凡人可以通过双手改变命运,那么还要恐惧做什么?
如果没有了恐惧,风暴之神的祭司,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乌尔塔,我们要去揭穿他吗?”一个祭司咬牙切齿地说道,“告诉大家,那个恩基是假的!他是骗子!”
“啪!”
乌尔塔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把那个祭司打得原地转了一圈。
“蠢货!”
乌尔塔咆哮道,那双阴鸷的眼睛里闪烁着狡诈光芒,“你去说恩基是假的?你去看看那个鱼骨水渠!你去看看那种白得像云一样的棉布!还有那种只要喝一口就能让人忘记忧愁的精酿啤酒!”
“恩基手里握着实实在在的神迹!”
乌尔塔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他虽然痛恨何维,但他不傻。
他也曾在河堤上远远地偷看过何维指挥劳工。
那种如同巨人般的力量,那种把几千人指挥得如同一人的威严,以及那种随手就能变出奇怪机械的智慧!
这一切都在告诉乌尔塔:这个“恩基”不好惹。
甚至可能比传说中的恩利尔还要恐怖。
“与如此有力量的恩基正面冲突,我们必死无疑。”
乌尔塔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市中心那喧闹的方向。
“我们不能攻击他的神迹,那些都是真的。”
“但我们可以攻击他的‘规矩’。”
乌尔塔转身,从神庙的最深处,捧出了那块已经碎了一角的古老泥板。
“这个世界,是有秩序的。”
“天神安努管天,恩利尔管地,恩基管水。这叫各司其职。”
“尤其是关于‘库尔’冥界的规则,那是众神之王恩利尔定下的铁律——凡人死后皆化尘土,皆受饥渴。”
乌尔塔的嘴角勾起一抹阴森的冷笑。
“那个恩基,居然敢说只要做好事就能在他的神国喝啤酒?他是在挑战神王恩利尔的权威。”
“他在篡改宇宙的铁律。”
“苏美尔人是愚蠢的,他们容易被蝇头小利诱惑。”
“但苏美尔人也是胆小的,他们对恩利尔的恐惧,流淌在每一滴血液里。”
“只要唤醒这种恐惧……”
乌尔塔把那块象征着绝对权威和宿命论的泥板紧紧抱在怀里。
“走。”
“去广场。”
“我们去拜见那位仁慈的‘水神’恩基。”
……
正午的广场,热浪滚滚。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何维正在进行的一项重要工作。
在一棵巨大的椰枣树阴影下,一台轧棉机正发出富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
何维不仅“复刻”了轧棉机,更重要的是,他在进行一种更深层的教化。
他要让这些迷信“神力”的苏美尔人明白,工具的效率远胜于祈祷。
“看清楚了吗?”
何维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精壮却不过分夸张的肌肉,手里抓着一把刚摘下来的籽棉,塞进两个相向滚动的硬木辊之间。
伴随着曲柄的转动,雪白的皮棉像云朵一样从一边吐出来,而黑色的棉籽则噼里啪啦地掉在另一边的箩筐里。
“哇!”
周围围观的工匠和妇人们发出一阵惊叹。
这简直就是魔法!
以往十个人剥一天的量,这台会吃棉花的怪兽,居然一会儿就吐出来了。
“恩基的智慧!”
“这是神兽在吃草吐云彩!”
赞美声此起彼伏,人们眼神狂热。
这就是他们信奉的新神,务实、高效、还能变出好东西。
就在这一片祥和欢快的气氛中,一阵沉重且拖沓的脚步声传来。
原本嘈杂的人群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下了静音键。
欢笑声戛然而止。
人们下意识地向两边分开,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混合了厌恶与恐惧的神色。
乌尔塔带着他的十几名祭司,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顶着烈日,缓缓走入广场中央。
他们的装扮与这里格格不入。
周围的人都穿着何维推广的短褐或者是干净的亚麻布,充满活力。
而他们,穿着沾满灰尘的厚重羽毛长袍,涂着代表死亡与风暴的青灰色油彩,浑身散发着一种陈旧、腐朽却又压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