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白昼,阳光具有一种仿佛能把人的骨髓都晒干的穿透力。
何维带着背着背篓的乌其,沿着幼发拉底河逆流而上。
这里已经远离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入海口沼泽,视线豁然开朗。
眼前展现的,是一片尚未被完全开垦、荒蛮而又充满了原始诱惑的土地。
乌其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浑黄的河水里,感受着流水的冲击。
她的脖子上挂着何维送给她的“师”字印章,这让她的小脸上多了一份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庄重。
“恩基,我们去哪里?”乌其问道。
“去看大地的脉搏。”
何维目光穿过稀疏的灌木丛,落在了那大片大片裸露的泥滩上。
那是后世被称为“伊甸园”原型的地方。
也是人类文明最肥沃的摇篮。
两人走过灌木丛,来到泥滩上。
何维蹲下身,拔出腰间的黑铁弯刀,像是切一块蛋糕一样,深深地插入泥土,然后用力一挑,带出一大块沉甸甸、黑得发亮的土壤。
一股混合着腐殖质腥气的泥土芬芳扑鼻而来。
“乌其,抓一把,闻闻。”何维抓起一块土递给女孩。
乌其伸出两只小手,虔诚地捧着那团黑土,凑到鼻子前吸了吸。
“好肥。”乌其的眼睛亮了,“比营地后面那些沙土地要肥得多,就像那种黑油油的油脂。”
“这就是两条大河给苏美尔人的馈赠。”何维用手指碾碎了土块,“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从遥远的北方高山流下来,一路上它们切割山岩,裹挟着无数的矿物质和枯枝烂叶。”
“当它们流到这里,流速变慢,那些来自群山的精华就会沉淀下来,形成这一层厚厚的冲积土。”
何维站起身,环顾着这片一望无际的旷野。
“在这上面,无论你种什么,只要撒下种子,就能长出这世界上最饱满的麦穗。”
“这是一片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
乌其兴奋地想要把手中的种子洒在地上,但被何维伸手拦住了。
“乌其,先别急。你要记住,大自然馈赠的背后,往往标好了昂贵的价格。”
何维带着乌其继续向内陆深处走去。
那里地势稍高,远离了河道,太阳更加毒辣,地表也变得更加干燥。
何维停在了一个地势低洼的碟形坑地旁。
这里的地面上并没有生长植物,反而在黑色的裂缝周围,凝结着一层如同薄雪般的白色结晶。
在阳光下,这层白色结晶显得格外刺眼,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寒冷的错觉。
“恩基,这是什么?”乌其好奇地想要去摸,“这里下雪了吗?”
“别用手,用舌头舔一点点,马上吐掉。”何维命令道。
乌其虽然疑惑,但出于对何维的绝对信任,她还是伸出粉红色的舌尖,在那白色的结晶上飞快地点了一下。
下一秒,小女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那是一种极度的苦涩和咸味,像是吞了一口海水。
“呸呸呸!是盐!好苦的盐!”乌其拼命吐着口水,“为什么泥土里会有盐?”
“这是这片土地的癌症。”何维站起身,拍掉了手中的尘土,目光变得凝重。
“乌其,你刚刚说那边的土像油脂,是因为河水把上游的养分带来了。但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不仅带来了养分,也带来了隐形的杀手——盐。”
何维指着那滚滚流淌的浑浊河水。
“这水喝起来是淡的,但里面其实溶解了无数山岩里冲刷出来的微量盐分。而在这片平原上,太阳太毒了,土地又太扁平,排水不畅。”
“每一次泛滥,河水铺满大地,就像在锅里烧水。太阳把水分蒸干,盐分就留在了地面。”
何维用靴子跺了跺脚下那层白花花的硬壳,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一年,两年,你看不出来什么问题。”
“但十年、百年后,盐分会在土里越积越多。如果不加控制,只需要几代人的时间,这里就变成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他看着小女孩惊恐的眼睛,声音低沉得像是一道判决书。
“到那时候,无论多好的种子撒下去,还没发芽就会被盐分吸干水分,枯死在土里。”
乌其虽然不懂什么是“蒸发”和“毛细现象”,但她听懂了“寸草不生”。
那是比饥饿更可怕的景象——因为连长草的希望都没了。
“恩基,那我们该怎么办?”乌其抓住了何维的衣角,“不能种地了吗?我们要离开这里吗?”
“不,我们不仅要种,还要在这里建起美索不达米亚最大的粮仓。”
“自然是无序的,所以它会给予,也会剥夺。但文明就是——给自然立规矩。”
他带着乌其走回到那片湿润的泥滩边,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湿地,开始了他的“实地教学”。
何维用那把黑铁弯刀,在泥地上画出了两条平行的线,代表河流。
然后在中间画出了一个个方块,代表农田。
“乌其,这是这一带之所以能活下去的唯一秘密。”
何维在“农田”的一侧,深深地挖了一道沟,连接到“河流”。
“这一条,叫灌溉渠。要在河水高涨的时候,让水流进田里,浇灌土地,滋润庄稼。”
紧接着,何维又在农田的下游位置,画了另一道更深的沟,通向低洼的沼泽或者排碱区。
“而这一条,也是最重要的,叫排水渠。”
“大部分人只知道给用水灌溉土地,却不知道土地也要定期排水。”
“定期排水?”乌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如果不把多余的水排走,地下水位就会抬高,带着地底深处的盐分涌上来。所以,我们必须建立一套灌溉排水系统:上面的清水进来洗地,把土里的盐分溶解,然后通过下面的排水沟,把盐分排走。”
“什么时候灌溉,什么时候排水,这些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农业规律。”
何维站起身,望着广袤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在他的脑海里,一张复杂的蓝色水利网,正覆盖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正是这套庞大的水利工程需求,逼迫着原本散居的苏美尔氏族联合起来,逼迫他们产生复杂的行政管理,产生数学计算,产生强大的王权。
因为修这样一套系统,一个人做不到,一个村子也做不到,必须有千万人像零件一样精密协作。
这片土地的“险恶”,反而成就了苏美尔文明的“伟大”。
“乌其,你记住。”
何维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将那一枚“师”字印章摆正。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以后,不仅要教人怎么种麦子,更要盯着这片土地。”
“一旦发现哪里出现了白色的盐霜,就要立刻去挖沟、洗盐、排水。”
“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是个暴躁的巨人,它们的泛滥是不定期、不定量,而且河水蒸发会留下盐分。”
“你们是在两个暴躁巨人的手掌心里播种与收获。稍有不慎,两个暴躁巨人就会把手掌握紧,把你们全部捏碎。”
乌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从随身的背篓里掏出那块还没干透的泥板。
她用削尖的芦苇杆,在上面刻画了一个方形的田地,又画了两道深深的刻痕——一道代表灌溉,一道代表排水。
并在旁边刻下了一个苏美尔语词汇:hilic(清理\/疏通)。
何维看着那个稚嫩的符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远处,幼发拉底河的水位正在缓慢上涨,不定期的泛滥期即将到来。
这既是灾难的前兆,而是动员的号角。
何维看向远方营地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那里有他刚刚教会苏美尔人垒起的砖窑,有正在被熔化的青铜,还有那些因为喝了干净水而正在恢复强壮的劳动力。
“走吧,乌其。”何维收起弯刀,“我们该回去了。”
“河水就要泛滥,我们得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