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无底的深海缓缓上浮,挣脱了光柱穿越时那种时空剥离的失重与混沌。感官如同精密仪器的各个模块,被逐一重新激活、校准。
最先回归的,是嗅觉。
一股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混合着老房子潮湿墙皮、积年灰尘以及淡淡朽木味道的气息,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这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锈迹斑斑的大门。
紧接着,是触觉。
脚下传来冰冷、粗糙的实感。他低头,看到了那条布满裂纹、边缘被磨得有些圆滑的水泥地面。目光所及,墙壁上斑驳脱落的绿色墙漆,裸露出的灰黑色底层,还有那张印着模糊不清卡通图案、边角卷曲的旧宣传画……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最精密的刻刀,一比一复刻了他童年记忆中最不愿触及的那个角落。
视觉,听觉……所有感知在这一刻彻底归位,并且被放大到极致。
昏暗的光线从楼道尽头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几道苍白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惊慌失措地舞动,如同他此刻骤然加速的心跳。空气凝滞而沉重,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死寂,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死寂之下,无声地窥视着,等待着。
这里,是他童年那栋即将拆迁的旧楼。
是三楼,那条通往那个下午、那个窗口的楼道。
极致的真实感,带来了极致的心理冲击。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过往的恐惧与愧疚,如同一直被强行压抑在火山下的熔岩,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轰然爆发,化作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响声。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入了粘稠的、充满负罪感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破碎的画面——
小夏带着灿烂笑容从他身边跑过的身影。
窗台上,那枚失手滑落的、闪着微光的星星挂坠。
她爬上窗台时,回头对他露出的、带着一丝冒险兴奋的眼神。
然后……是坠落。是空白。是漫长岁月里无尽的噩梦与自我拷问。
“都是我的错……”
“如果当时我能……”
“我为什么没有拉住她……”
这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念头,伴随着那冰冷的愧疚感,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试图将他就此拖入绝望的深渊,让他永远沉沦在这片由自身痛苦记忆构筑的牢笼之中。
他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意识海中,那枚原本平稳旋转、散发着温润青光的【青铜齿轮】,似乎也受到了这强烈负面情绪的冲击,旋转微微一滞,光芒波动了一下。
这里的一切,都在试图告诉他——你回来了,你永远属于这里,你永远无法摆脱这份罪孽。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潮水即将没过他意识顶峰的刹那——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不是逃避,而是凝聚。
他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吸入的不再是绝望,而是这片空间本身那陈腐、却真实存在的空气。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将这口气吐了出来。
随着这口浊气的吐出,他脑海中闪过了踏入光柱前陈岚郑重的托付,闪过了小夏坚定而温柔的眼神,闪过了浅川、汉斯、伊万、索菲亚那些充满信任的面孔,更闪过了……那个在星空下与自己和解、已然圆满的“修复者”的觉悟。
他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了。
他回来,不是为了再次被过去审判。
意识海中,【青铜齿轮】仿佛感应到了他意志的变化,停滞的旋转重新开始,并且变得更加稳定,那温润的青光虽然不再璀璨,却如同深海下的潜流,更加沉静,更加不可动摇。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经历了淬炼与整合后的力量,缓缓流淌开来,抚平着那翻涌的情绪浪潮。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之前的恍惚、痛苦与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经过冰水洗涤过的清明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熟悉到令人心痛的楼道,扫过每一个试图将他拉回过去的细节,仿佛在看一幅与自己相关的、却已无法再引起波澜的古旧画卷。
然后,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这片死寂的空间中回荡,带着一种宣示般的决绝,既是对这片空间,也是对自己:
“我回来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这一次,是为了离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触怒了这片空间的某种核心规则,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那昏暗光线下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曲了一下。
但林野已然不再理会。
他迈出了脚步,踏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步伐稳定而坚定,向着楼道深处,向着那循环的起点,也是他必须亲手打破的终点,主动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