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吴宫。
虽已入夜,宫室内却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试图用虚假的繁华掩盖日渐沉重的暮气。孙权设宴款待群臣,美其名曰“慰劳勤勉”,实则意在稳定人心,展示吴主从容不迫的气度。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熏香,却压不住那份若有若无的焦虑与惶恐。
孙权高踞主位,身着锦袍,头戴金冠,努力维持着君王的威仪,但眼角眉梢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阴郁,以及偶尔扫视群臣时一闪而过的猜疑,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状态。案上的珍馐美馔,似乎也引不起他太多食欲。
太子孙登坐在下首,面色苍白,身形略显单薄,不时轻声咳嗽,看向父亲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他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
酒过三巡,气氛依旧沉闷。老臣张昭颤巍巍地起身,举杯敬酒,说了些“吴侯洪福齐天”、“江东基业永固”的套话。孙权勉强笑了笑,饮了一杯,却觉得酒水苦涩无比。
终于,一位较为耿直的武将趁着酒意,起身禀报:“陛下,近日军中士卒因饷钱轻薄,颇有怨言。加之沿海州县屡遭丁奉贼军骚扰,将士们疲于奔命,士气……士气有所低落。是否可暂缓对江夏用兵,先行安抚内部,整顿武备?”
这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几位将领低声附和,显然此言道出了他们的心声。
孙权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音乐声戛然而止。
“暂缓用兵?”孙权的声音冰冷,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名武将,又环视全场,“逆贼刘封窃据江夏,断我盐路,散播流言,扰我海疆,罪恶滔天!尔等不思奋勇破敌,竟敢言‘暂缓’?莫非是惧了那叛主之徒,还是……另有所图?”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森冷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每个人的心底。殿内温度骤降,群臣纷纷低头,不敢与之对视。那武将脸色涨红,讷讷不敢再言。
“父皇息怒。”太子孙登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将军亦是忧心军务,言语或有失当。然眼下市面不靖,民心浮动,确是不争之事。儿臣以为,或可双管齐下,对外严加防备,对内大力整顿盐政、钱法,安定民心,方为长久之计。”
孙登的提议相对稳妥,也符合不少大臣的想法。然而,此刻的孙权早已被接连的坏消息和庞宏的离间计搅得心烦意乱,疑心重重。他见太子也倾向于“保守”,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觉得连自己的儿子都在质疑他的权威和决策。
“长久之计?”孙权冷笑一声,打断了孙登的话,语气中带着讥讽,“登儿,你可知何为长久之计?唯有彻底剿灭刘封此寮,收复江夏,打通盐路,方能根除祸患!一味隐忍退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尔等妇人之仁,岂能成大事!”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挥袖斥道:“整顿内部?如今这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说不定就是朝中有人与外界勾结,暗中捣鬼!朕尚未清查,尔等倒先怯战了?!”
这番指桑骂槐、近乎撕破脸的斥责,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孙登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红,羞愧与委屈交织,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默默坐下。顾雍、张昭等老臣面面相觑,眼中尽是忧色。他们深知,主公的多疑和刚愎,在此内忧外患之际,恐将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逊坐在武将班列中,眉头紧锁。他深知战略上已陷入被动,强撑下去于国无益,但见孙权如此态度,知道此时再进逆耳忠言,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可能引火烧身。他只能将劝谏的话语咽回肚里,默默饮尽杯中残酒,那酒液仿佛比黄连还要苦涩。
宴会不欢而散。群臣怀着复杂的心情躬身退下,无人再敢多言一句。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孙权一人,对着满案几乎未动的佳肴和摇曳的烛火。狂怒过后,是更深的空虚与无力。他何尝不知局势艰难?但自尊和猜忌让他无法承认战略失误,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臣下的无能甚至背叛。
殿外夜风呼啸,吹得宫灯明灭不定,如同江东飘摇的国运。孙权颓然坐回御座,手指用力按着刺痛的太阳穴。丝竹声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他自己沉重而孤独的心跳声。这场精心准备的夜宴,非但未能凝聚人心,反而彻底暴露了孙吴政权核心的分裂与绝望。无形的裂痕,已在吴宫最深处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