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宋家屯,还浸在年节的余温里。宋家超市总店门口,两挂千响鞭炮在晨光中炸开,红纸屑飞得到处都是,不远处城西分店的红色招牌刚挂好,鎏金的“宋家超市”四个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林薇和楚瑶站在两家店中间的路口,看着陆续涌来的顾客,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昨天总店盘账,少收了三十块。”楚瑶翻开手里的账本,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语气里满是愁绪,“分店那边更乱,货架上的洗衣粉明明还有五箱,账上却记着只剩两箱,问谁谁都说不清楚。”
林薇望着总店门口拥挤的顾客流,眉头拧成了疙瘩。自从决定开分店,她们把总店的老员工分了一半过去,又招了十个新员工,算下来两家店拢共二十多号人。以前总店就五六个人,凡事靠嘴说、靠心记,倒也没出大错。可现在人多了、摊子大了,光靠“人情管理”根本行不通——昨天就因为早班和晚班交接班没说清,差点把留给供销社的五十盒年货礼盒,按散客价卖给了路过的村民。
“得立规矩。”林薇合上账本,语气斩钉截铁,“明天一早开全体员工例会,咱们把该定的制度都定下来。”
周一清晨,天刚蒙蒙亮,总店后院的空地上就聚满了人。刘淑珍裹着厚棉袄,怀里抱着个暖水袋,靠在墙角直打哈欠;刚从菜摊调来的李小明才十七岁,蹲在地上,头一点一点的,差点睡过去;老张和老李两个从供销社退休的老师傅,干脆从兜里掏出蒜头,坐在台阶上剥得津津有味。
楚瑶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写好的制度草案,清了清嗓子:“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想跟大家说个事——从今天起,咱们超市实行绩效考核制度。”
“啥叫绩效?”楚瑶的话刚落,刘淑珍就捅了捅旁边负责收银的李娟,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
站在人群后的铁牛嗓门大,直接喊了出来:“我知道!就是干得好给加钱,干得不好就扣钱!”这话一出口,老张手里的蒜头“啪嗒”掉在地上,老李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看向楚瑶。
林薇赶紧上前补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不是扣钱,是表现好的员工,月底除了基本工资,还能拿奖金。比如收银没差错、理货又快又好、顾客表扬多的,都能得奖励。”
可她的解释没起到作用,人群瞬间炸了锅。老李率先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半瓣蒜:“我老李在供销社干了二十年,天天站柜台、理货物,从没听说过站着开会还要搞什么考核!咱们都是凭良心干活,还需要用‘钱’盯着?”
“就是啊,”刘淑珍也跟着附和,“我在家带孙子都没这么多规矩,这上班还要记这记那,我这脑子哪记得住?”
李小明怯生生地举了举手:“那要是我算错账了,会不会扣工资啊?我以前在菜市场帮人看摊,偶尔也算错过……”
楚瑶看着乱哄哄的场面,心里泛起一丝无力。她早知道老员工会抵触新制度,却没料到抵触情绪会这么大。林薇拉了拉她的胳膊,低声说:“别急,慢慢来。先把最基础的考勤和交接班制度定下来,其他的以后再补。”
那天的例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只定了三条规矩:按时上下班,迟到早退扣全勤奖;交接班要写记录,货物数量、收银金额都得写清楚;理货时要按品类摆,不能随便乱堆。即便如此,散会时老张还是跟老李嘀咕:“俩小媳妇尽整这些洋玩意儿,直接告诉咱们咋干不就完了?折腾这些有啥用。”
接下来的一周,林薇和楚瑶开始给员工做培训,从进销存表格怎么填,到计算器怎么用,再到顾客投诉怎么处理,一点一点教。可培训现场的状况,比她们预想的还要糟。
负责教表格的是宋卫民的媳妇儿周晓云,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她指着黑板上的“环比增长率”,耐心解释:“这个环比,就是跟上个月比,比如咱们一月份卖了一千块酱油,二月份卖了一千二百块,环比增长率就是百分之二十。”
话还没说完,底下就传来刘淑珍的声音:“啥环肥燕瘦?跟卖酱油有啥关系?我看这酱油好不好卖,就看货架空得快不快,哪用算这么麻烦。”周围的人都笑了,周晓云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站在黑板前半天说不出话。
轮到教计算器用法时,李小明闹了个更大的笑话。林薇让他算“18.5元的洗衣粉,买三袋多少钱”,他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按,最后抬头大声说:“五十四块五!”林薇皱着眉让他再算一遍,他低头一看,脸瞬间白了——原来他把“18.5”按成了“185”,算出来的结果是五百五十五块。
“我……我不是故意的,”李小明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计算器的键太小了,我手一滑就按错了。”
最头疼的还是老张和老李。周晓云教他们登记进货台账,让他们把每种货物的名称、数量、进价都记下来,老张却嫌麻烦,直接在本子上画圈:“大米画三个圈,面粉画四个圈,反正我知道是啥就行。”周晓云劝了好几次,他都不听,还说:“我记了几十年账,从来没出过错,你这小姑娘别瞎操心。”
楚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跟林薇商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找个机会让他们知道,规矩不是没用的。”
机会来得比她们预想的要快。一周后的一个傍晚,突然下起了暴雨,狂风裹着雨水往分店的仓库里灌。第二天一早,分店的员工发现,仓库里的五十袋面粉全被淹了,袋子泡得发胀,面粉撒了一地。
要是按以前的老办法,这事肯定要扯皮——早班说晚班没关窗户,晚班说早班没检查仓库,最后闹得谁也不认账,损失只能超市自己承担。可这次,林薇让大家拿出交接班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夜班的大庆负责检查仓库门窗,他在记录上签了字,写着“门窗已关严”。
“按咱们定的制度,仓库保管不当造成的损失,责任人要承担百分之三十。”楚瑶在例会上宣布决定时,大庆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刚结婚没多久,家里还欠着外债,这五十袋面粉的赔偿款,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李经理,”刘淑珍忍不住站出来求情,“大庆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昨天雨下得太大,说不定是风把窗户吹开的。要不这钱就算了吧,咱们超市也不缺这点钱。”
其他员工也跟着附和,连老李都开口了:“是啊,都是打工的,不容易,别扣钱了。”
林薇看着众人,语气温和却格外坚定:“刘姨,大家的心意我懂。可咱们要是今天因为大庆可怜就破了规矩,明天说不定就有人故意不关窗户;今天因为面粉损失小就算了,明天要是淹了更贵的茶叶、白糖,损失算谁的?这规矩要是立不住,以后咱们超市还怎么管?”
她顿了顿,看向大庆:“大庆,我知道你不容易。这赔偿款可以分三个月从工资里扣,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但你得记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按规矩来,这不仅是对超市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大庆咬着嘴唇,半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王经理。是我没检查好窗户,这钱我该赔。”
那次之后,员工们对制度的态度悄悄变了。虽然还是有人觉得麻烦,但再也没人公开抵触——他们知道,这规矩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为了整个超市好。
令人意外的是,最快适应新制度的,居然是当初最害怕出错的李小明。这个从小在菜市场捡菜叶捡废品长大的孩子,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以前在菜市场帮看摊时,他就喜欢记每天卖了多少菜,现在学起进销存表格,更是上手飞快。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每天下午四点以后,酱油的销量就会下降。他翻了近一个月的销售记录,又观察了几天顾客的购买习惯,发现下午四点后买东西的大多是下班回家的人,他们通常会一起买挂面和酱油。可超市里的酱油摆在调味品区,挂面摆在粮油区,离得很远。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找到了林薇:“王经理,我觉得咱们可以把酱油和挂面摆在一起。下午四点后买挂面的人多,看到酱油可能就一起买了,这样酱油的销量说不定能上去。”
林薇听了,眼睛一亮:“这主意好!你明天就跟老张说,把调味品区的酱油挪两箱到粮油区,咱们试试。”
没想到这一试,效果立竿见影。仅仅三天,酱油的日销量就比以前多了十瓶。在例会上,林薇特意表扬了李小明:“小明虽然年纪小,但肯动脑子,这就是咱们要的绩效!这个月给他加五十块奖金。”
李小明站在人群里,脸涨得通红,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那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想法得到认可,也是第一次觉得,这“规矩”里,其实藏着让他发光的机会。
刘淑珍虽然学得慢,却格外认真。她怕记不住“环比”“同比”这些术语,就自己编了顺口溜:“环比是比上个月,同比是比去年同月,记不清时看日历,月份对不上就错啦!”有顾客来买东西时,听到她嘴里念叨这个,笑着逗她:“刘婶,你这么大年纪还学洋文呢?”
刘淑珍叉着腰,一点也不示弱:“啥洋文?这是超市的规矩,也是学问!活到老学到老,我可不能被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下去。”说着,她还会跟顾客炫耀自己记的台账:“你看我这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比我家里的菜本子还整齐!”
负责收银的铁牛,以前总爱跟顾客闲聊,偶尔会算错账。自从实行“收银零差错”奖励后,他每天上班前都会把计算器检查一遍,收银时也格外专注。连续一周没出过错后,周晓云给他的绩效考核表上贴了三朵小红花——那是超市里最高的奖励。铁牛高兴得把表格叠好,贴在自己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一眼。
老张和老李也慢慢变了。以前他们理货时总爱凭经验,现在会主动看台账,确认每种货物的数量;以前交接班时随便说两句,现在会一笔一划写清楚,生怕出了错要担责任。有一次,老李发现进货的大米比账上少了两袋,他没像以前那样不了了之,而是赶紧查了账本,发现是送货的司机少卸了,最后硬是把两袋大米要了回来。
“以前觉得规矩是捆手脚的绳子,现在才知道,这绳子其实是护身符。”老张在跟林薇聊天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要是没这台账,大米少了我都说不清,说不定还得自己赔。”
林薇笑着说:“张叔,这规矩从来不是为了捆住大家,而是为了让大家干活更踏实,心里更有底。”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元宵节。林薇和楚瑶决定搞一次“满额抽奖”活动,总店和分店联动——顾客在任意一家店消费满五十元,就能凭小票抽奖,一等奖是一台电风扇,二等奖是一袋大米,三等奖是一瓶酱油。
这是超市第一次搞这么大规模的活动,光是奖品调配、抽奖券制作、人员安排,就是个大工程。活动前一天,林薇和楚瑶忙到半夜,才把所有细节敲定:总店负责制作抽奖券,分店负责摆放奖品;每家店安排三个人负责抽奖,两个人负责维持秩序;还制定了应急预案——要是抽奖券不够了,就用手写的临时券;要是奖品没了,就登记顾客信息,第二天补发。
可活动当天,还是出了意外。上午十点多,总店的抽奖券就被领完了,负责抽奖的刘淑珍急得给楚瑶打电话:“李经理,抽奖券没了!好多顾客都在这儿等着呢,这可咋整?”
没过十分钟,分店的电话也打了过来,是李小明接的:“王经理,咱们店的红灯笼被顾客买光了!本来想挂在抽奖区当装饰的,现在没了,顾客都说不热闹。”
对讲机里乱成一片,新员工们都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楚瑶正要往总店赶,却听到对讲机里传来刘淑珍的声音:“大家别慌!王经理之前说过,抽奖券没了就用手写的临时券,我现在就带两个人去办公室写,保证不耽误顾客抽奖!”
紧接着,李小明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林经理,我刚才问了隔壁的杂货店,他们还有二十个红灯笼,我跟老板商量好了,先借咱们用,明天再还他!我现在就去拿!”
楚瑶和林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她们没想到,这些曾经抵触制度的员工,现在居然能熟练运用应急预案,主动解决问题。
更让她们意外的是老张和老李。分店的奖品摆得乱七八糟,顾客抽奖时总找不到对应的奖品,老李见状,立刻带着大庆和两个新员工,把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的奖品分开摆放,还在每个区域贴了标签;总店的顾客太多,收银台排起了长队,老张主动过去帮忙,他虽然没学过新的收银系统,却凭着多年的经验,快速帮顾客装袋、算账,缓解了收银台的压力。
那天的活动,从早上八点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当元宵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时,林薇和楚瑶算了一下,两家店的当日营业额加起来,比平时翻了三倍,创下了开业以来的新高。
总结会上,林薇拿着厚厚的销售报表,脸上满是笑容:“今天大家都辛苦了!这次活动能这么成功,全靠大家按制度办事,遇到问题不慌不乱。咱们之前定的规矩,今天都用上了——这就是规矩的力量。”
她话刚落,周晓云就端着一摞奖状走了进来。刘淑珍因为妥善处理抽奖券危机,得了“服务之星”;李小明因为及时借到红灯笼,得了“应变之星”;老张和老李因为主动帮忙,各得了一张“奉献之星”奖状。
刘淑珍捧着奖状,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得奖状……以前在家带孙子,从来没人夸过我。谢谢林经理,谢谢楚经理!”
老张接过奖状,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我总觉得规矩没用,现在才知道,好规矩能让咱们干活更顺手,还能让咱们得到认可。以后我肯定更守规矩,好好干!”
月底的发薪日,员工们拿着工资条,都愣住了——工资条上多了“绩效奖金”一栏。李小明的奖金比基本工资还多,他拿着钱,先去供销社给养母买了件新棉袄,剩下的钱悄悄存进了信用社,还跟养母说:“妈,以后我每个月都能拿奖金,咱们再也不用省吃俭用了。”
铁牛拿着奖金,给家里的孩子买了两本连环画,还在例会上说:“以前我总觉得干活就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才知道,好好干活不仅能多挣钱,还能得小红花、得奖状,这比啥都强。”
刘淑珍把奖金攒起来,准备给刚出生的孙子买个银锁。她跟楚瑶说:“现在我每天上班都特别有劲儿,不仅能挣钱,还能学东西。我儿子都说,我现在比以前精神多了。”
夜深了,林薇和楚瑶还在办公室核对报表。窗外飘来刘淑珍教新员工唱顺口溜的声音:“交接班要记清,货物数量写分明;收银时要仔细,零差错得奖金……”夹杂着李小明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还有铁牛跟老张开玩笑的笑声。
“真没想到,最守规矩的,反而是最初最抵触的人。”楚瑶放下手里的笔,感慨地说,“以前我总担心,规矩会让大家觉得生分,现在才发现,好的规矩能让大家更齐心。”
林薇微笑着点头,看向窗外:“因为好规矩保护的是老实人。它不会让肯干的人吃亏,也不会让偷懒的人占便宜。咱们超市要想长久做下去,靠的就是这些守规矩的老实人。”
月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照在墙上的《宋家超市管理制度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有的被划掉了,有的被修改了,旁边还贴着员工们提的建议——那是这个小小商业王国成长的轨迹,也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见证。
可林薇和楚瑶都不知道,在邻县的汽车站,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正站在路灯下,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