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南荒风云变色。
三十六荒域,上百个大小部族,竟联名呈上一份以兽皮与金丝织就的万民书。
其上烙印着各族族长的魂血印记,字字句句,皆是臣服。
他们请求,尊“镇魔殿”为南荒唯一正统,奉镇魔使顾玄为南荒“共主”。
更有甚者,提议在南荒三十六域的交通要冲,皆为顾玄铸造金身雕像,立万世香火,于三日后举行南荒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祭祀大典,昭告天地,祈求新主庇佑。
消息传入镇魔殿,殿内死寂。
顾玄端坐于殿堂中央的黑曜石王座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属下的汇报。
他尚未做出任何回应,眉心那道因炼化无数妖魔而凝成的血色竖纹,却毫无征兆地剧痛起来,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要从他颅内贯穿而出!
眼前的一切景象瞬间破碎,化为无边血海。
一幕诡异的幻象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
他看到“自己”身披万龙拱卫的黑金帝袍,高坐于一座接天连地的神坛之上。
神坛之下,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万千生灵,他们狂热地叩首,山呼海啸般的尊号汇成一股股肉眼可见的信仰洪流,涌入他的体内。
可他的脚下,那坚实的大地却在悄然裂开,化为一片蠕动的血肉泥沼。
无数双惨白的手臂从泥沼中伸出,死死抓住他的脚踝、他的腿、他的身体,不是敬仰的托举,而是饥饿的吞噬!
它们要将他拖入深渊,将他与这片大地融为一体,让他成为一个新的、承载所有愿望与诅咒的“神龛”。
“不……”
剧痛中,顾玄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现实与幻象开始重叠。
就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他冰冷的小腿。
是小哑女桃枝。
她仰着头,那双始终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满是惊恐与焦急。
她的左眼一如往常,但她那只曾被魂火灼烧过的右眼,此刻竟流淌下一滴金色的泪水。
泪水滴落在顾玄的战靴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仿佛烙铁滴入雪地。
她无法说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摇头,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裤脚。
一股纯净的意念,伴随着她能力的首次异变,强行冲入顾玄混乱的识海。
“别答应……他们会把你变成旗!跟老姜爷爷一样的……旗!”
轰然一震!
顾玄猛地睁开双眼,幻象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眉心灼烧般的剧痛和桃枝那张写满恐惧的小脸。
他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恐怖真相。
老姜以身殉旗,是为守护。
而万民以他为旗,是要将他钉死在“共主”这个神位上,让他承载整个南荒的气运与业力,永世不得解脱,直至被这片土地彻底同化、吞噬!
那不是荣耀,是最高明的囚笼!
“传我之令。”
顾玄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杀意凛然,响彻整座镇魔殿。
“即刻拆毁南荒境内一切为我所立之庙宇、雕像!禁绝任何形式的神化祭祀!今后,凡以我顾玄之名立祠者,无论亲疏,一律……斩!”
最后一个“斩”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化作实质般的音浪,让殿堂都为之嗡鸣。
随后,他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
镇魔殿外的巨大广场上,所有追随顾玄的高层,包括雷泽坞主雷守在内的各方首领,早已齐聚于此,等待着他们新主的加冕。
可他们等来的,却是顾玄冰冷如铁的面容。
顾玄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如刀,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敬畏、或狂热的脸。
“从今日起,南荒,没有共主。”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更没有什么需要万民祭拜的神。我顾玄,不是神,也永远不会是神。”
他要亲自主持这场“去神化宣誓”,斩断那条通往神坛的噬人之路。
他缓缓举起右手,准备立下誓言。
然而,就在他手掌举至半空的瞬间,体内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源自镇魔殿最深处的恐怖异力,猛然爆发!
这股力量绕过了他的意志,直接操控了他的肉身!
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一道冰冷、威严、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从他口中吐出,回荡在整个广场上空:
“何必拒绝?接受他们的信仰,你,本就是为承载这一切而生的新神龛。”
话音刚落,顾玄背后那座庞大巍峨的镇魔殿虚影,竟开始疯狂扭曲。
殿檐之上,那十八尊形态各异、狰狞可怖的山海异兽石雕,双目齐齐亮起血光。
它们同时张开了巨口,发出的,却是同一个整齐划一、震动天地的声音!
“吾主已死,新神当立!!”
广场上,所有人脸色煞白,惊骇欲绝地看着这神魔降世般的一幕。
他们感觉到,顾玄身上的气息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攀升、异化,变得神圣而又邪异,仿佛一尊真正的神只正在他的躯壳内苏醒!
顾玄自己的意识,则被死死压制在识海深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夺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那条他最抗拒的道路。
“不!!”他在心中狂吼。
千钧一发之际!
“吼——!”
一声悲壮的暴喝,撕裂了那神圣的合唱。
英灵军团领袖,石疙瘩,这个憨直的汉子,此刻双目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他手持那杆早已断裂的长枪,纵身一跃,不刺向任何敌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锋利的断枪枪尖,狠狠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噗嗤!”
英灵之躯本无血,但这一枪,却仿佛刺穿了他的灵魂核心。
他借英灵不灭的特性,以自毁为代价,强行激发了只有英灵在彻底消亡前才能发动的最终奥义——【真魂回响】!
“主君!!”
他嘶吼着,整个魂体化作一道炽烈的流光,撞向顾玄。
这道光并未造成任何物理伤害,而是将他残存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意志,化作一枚精神烙印,强行注入了顾玄的识海!
那一夜,尸山血海,战友全灭,少年顾玄跪在废墟中,眼中没有泪,只有刻骨的誓言。
他心中种下的,不是对敌人的仇恨,而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是一个扭曲而坚定的执念——“我绝不让任何人,再为我而死!”
而这个执念,正是镇魔殿最初选择他、绑定他的根源!
镇魔殿需要的不是一个王,而是一个能不断吞噬、不断变强,去填补内心“亏欠”的容器!
石疙瘩的咆哮,在顾玄的灵魂最深处炸响:
“你想起来!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你他娘的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不准……不准被它拿走!!”
话音落下,石疙瘩的魂体在半空中轰然崩解,没有化作飞灰,而是变成一道纯粹的、充满不屈战意的光柱,逆着那股神圣的威压,直冲天际!
这一击,如同当头棒喝,狠狠撼动了那股侵占顾玄身体的异力。
“呃啊——!”
顾玄猛地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黑血。
那股神圣威压如潮水般退去,身体的控制权瞬间回归。
他大口喘着粗气,手中,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了石疙瘩魂体消散后留下的唯一遗物——那半截冰冷的断枪枪尖。
就在此时,一道柔和的清光自高天之上的映天镜投射而下,精准地照入顾玄的眉心。
清光之中,蕴含着一丝微弱却纯净的净化之力,暂时压制住了血色竖纹的污染。
镜灵青蘅虚弱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带着一丝触犯禁律后的颤抖:
“小心……殿中囚禁的那个人……他曾是千年前,第一个镇魔殿之主。他失败了,神魂被殿堂囚禁,与殿堂融为一体。如今……他想借你的身躯重生!”
顾玄猛然抬头,眼中那妖异的血光已经褪去,只剩下寒铁一般的清醒与后怕。
他终于明白了。
“所以……”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不是在使用镇魔殿……我是在和它的前任主人……抢命?”
三日后,南荒的风向再度逆转。
顾玄重返葬旗岭,在老姜埋下无字旗的地方,亲手立下了一块新的石碑。
碑上没有名字,没有功绩,只有一行铁画银钩的大字:“此地无神,只有死者值得铭记。”
他当着所有部族首领的面,正式宣布:南荒不设共主,不立神国,唯设“镇魔司”,司掌清剿妖诡、守护疆域之责。
镇魔司下设监察使,由各族共同推选,轮值掌印,而他自己,不担任任何职位,仅为南荒的“执剑人”。
令行禁止,众人愕然,却无人敢有异议。
那名守护葬旗岭的葬旗老人,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将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最后一面无字旗,交到了顾玄手中。
“拿着吧,”老人声音苍老,“这旗,压的是界,不是权。”
当夜,镇魔殿深处,万籁俱寂。
顾玄独坐于殿心,他摊开手掌,掌心是那枚冰冷的断枪枪尖,那是石疙瘩留下的最后痕迹。
他将其投入身前的万法池中,没有丝毫犹豫,启动了【英灵重塑】程序。
一道冰冷的信息流浮现。
【检测到极高纯度‘忠魂结晶’,满足特殊条件,是否消耗所有‘永恒战意结晶’,开启唯一性建筑——英灵王座?】
“确认。”顾玄沉声道。
他正要看着程序运转,忽然,整座镇魔殿的最底层,那片他从未涉足过的禁忌区域,传来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剧烈撞击!
咚——!
仿佛有一头太古凶兽在猛撞囚笼之门。
紧接着,那个神秘囚徒的狂笑声,带着无尽的恶意与嘲弄,响彻顾玄的脑海:
“你以为你赢了?哈哈哈哈……你错了!石疙瘩死了才好!一个没有了牵挂、没有了软肋的人,才最容易变成像我一样的怪物!”
笑声未落,异变陡生!
整座镇魔殿的运转骤然逆转,所有殿堂区域炼化储存的能量,不再流向顾玄,而是化作百川归海般的洪流,疯狂涌向最深处!
那扇据说已经封闭了千年的黄铜巨门,在能量的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门上的符文锁链一根根崩裂,一道漆黑的门缝,正在缓缓开启。
夜风自殿外倒灌而入,穿过幽深死寂的殿堂,万法池内刚刚投入的枪尖尚未开始重塑,整个池水却已翻涌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