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干涸后的第三日，镇魔殿深处仍残留着一丝阴寒气息，如潮退后的湿痕，无声无息地在雕刻着狰狞兽首的廊柱间蜿蜒爬行。
顾玄盘膝坐于万法池畔。
曾经奔流不息、能解析万法的池水，如今已彻底凝固，化作一片死寂的黑色结晶，仿佛一块巨大的深渊琥珀。
他以“窥渊之视”凝望着池底最深处——那里，面蚀者的残念烙印仍未彻底消散。
那是一团由千百张撕裂的人皮纠缠而成的球体，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都在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永恒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归位……归位……”
这东西就像最顽固的毒瘤，哪怕主体已被切除，残留的癌细胞依旧在试图污染整片区域。
顾玄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心念却早已勾连了另一座殿堂。
炼器阁内，终年不熄的虚空熔炉轰然作响。
三十六枚米粒大小、闪烁着迷离微光的晶砂被无形之力投入火中。
那是从梦行师婆子的骨灰中提炼出的“梦核晶砂”，蕴含着她一生梦行神通的精粹。
在冥河之火的煅烧下，晶砂并未熔化，反而瞬间气化，化作一道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无比的梦境薄膜，精准地覆盖在了万法池的结晶表面。
“滋——”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响过后，那团人皮球体最后一点试图外溢的波动，被彻底封死。
它被囚禁了，成了一件只待时间消磨的标本。
当夜，子时。
一身玄色劲装的柳十三娘手持判官笔，亲自巡视着殿内每一寸角落。
她生性多疑，更忠于秩序，主上那日惊天动地的“逆炼”之举，让她心中始终存着一丝不安。
当她走到正厅中央时，脚步豁然一顿。
顾玄并未在寝殿安歇，而是如一尊雕像般，静立于大厅的正中央。
他双手结着一个诡异复杂的手印，额心那道由无数血纹组成的锁链图腾，正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主上？”柳十三娘试探性地开口，欲上前禀报南荒边境的最新军情。
然而，她刚踏出一步，便被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无形之力，硬生生推离了十步之外。
她骇然抬头，只见顾玄身前，那些早已干涸凝固的黑水残迹，竟如同拥有了生命般，逆向汇聚。
一丝丝漆黑的结晶粉末从地面剥离，在半空中飘浮、聚合，缓缓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门户轮廓——那图腾，赫然是无面之城的入口！
“它以为我是钥匙……”顾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金石摩擦，“可现在，我要做它的门。”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
左瞳之中，幽暗的漩涡疯狂旋转，那只渊瞳寄生虫仿佛被彻底激活，竟在眼球表面剧烈扭动，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类似金属摩擦的轻鸣！
神魂未动，现实投影先入！
顾玄甚至没有进入梦境，而是直接以“窥渊之视”锁定了空中那道虚幻的门户，悍然发动了刚刚被他彻底掌控的“反炼化”程序！
“嗡！”
一缕比发丝更细的神念，被他主动抽出，化作一条闪烁着吞噬符文的锁链，狠狠刺入了那道图腾的内部！
刹那间，远在另一个维度的幻境剧烈震荡！
那座由无尽白骨堆砌的无面之城，街道寸寸崩裂，无数保持着跪拜姿态的骨骸子民轰然垮塌。
广场中央，那座巍峨巨像刚刚开始缓慢修复的残骸躯干，猛地一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迎面痛击！
街道的尽头，那道孤独扫地的身影——白骨清道夫，第一次停下了手中的扫帚。
他缓缓抬头，仿佛能穿透维度的阻隔，看到那个悍然入侵的意志。
他手中的扫帚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划出一行扭曲的骨文：
“你闯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神念所化的顾玄，在这片崩坏的骨城上空显化出虚影，他看了一眼那行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度狂傲的冷笑。
“我不出来。”
“我住下了。”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镇魔殿内，风云突变！
“吼——！”
殿堂四壁，那十八尊镇殿兽首猛然齐齐咆哮，它们眉心紧闭的第三只眼，在这一刻豁然全开！
但射出的并非镇压光柱，而是十八道凝如实质的漆黑锁链！
这些锁链并未攻向任何敌人，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反向缠绕，层层叠叠，将整座镇魔殿的殿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最终“咔嚓”一声，形成了一座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界狱结界”！
柳十三娘被这股气势逼得连退数步，美眸中满是惊骇。
她看到，整座殿堂仿佛活了过来！
墙体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脉络，如同心脏般有规律地搏动着。
檐角之下，开始滴落一滴滴漆黑的液体，落地瞬间，便化为一个个手持刀盾的微型守门神将虚影，列阵守护在顾玄周身。
她终于彻底明白——主上不仅仅是掌控了这座殿。
这座殿，正在以他为核心，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自我蜕变！
它在认主！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唯一的主人！
三日后，这场惊人的蜕变缓缓平息。
供奉于英灵殿角落的断枪尖，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在供台之上自行断裂成数截。
一缕即将消散的残魂光影，从断裂处浮现，那是属于英灵将·石疙瘩的最后一道印记。
光影中，一幕飞速闪过的记忆被传递给顾玄：那是在无比遥远的过去，初代守门人站在无面之城的入口前，他并非被城吞噬，而是在最后关头，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主动将自己的神魂一分为二，强大的一半化作了那座巍峨巨像，用以镇压城下更深处的某个邪恶源头；而弱小的一半，则带着最重要的讯息逃了出去，在世间留下了“钥不可启，门不可开”的血脉遗训。
影像终了，石疙瘩那张粗犷的脸庞变得无比虚幻，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哑低语：
“别……别信那虫……它吃的不是杂质……是你的……清醒……”
话音未落，光影彻底溃散，那截断枪也随之化为一捧灰烬。
顾玄沉默了良久。
他伸出手，将那捧温热的灰烬尽数撒入英灵殿中央的英灵火盆之中。
“呼——”
原本赤红的火焰，骤然暴涨，颜色瞬间转为一种深沉的幽青色。
火光映照下，殿堂深处，更多原本黯淡无光的沉睡英灵轮廓，被这股同源的守护执念所激活，缓缓亮了起来。
深夜，万籁俱寂。
顾玄独坐于殿心，那只左眼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主开启了“窥渊之视”。
这一次，他的视野没有停留在地表，而是以前所未有的深度，穿透了厚重的泥土、坚硬的岩层，直抵南荒地底不知几万丈的黑暗深处！
在那里，一座难以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倒悬的青铜巨眼，正从万古的沉睡中，缓缓睁开。
在那青铜巨眼的瞳孔之中，赫然浮现出无数与谢无衣残臂上同源的、代表着“寂灭”的古老符文！
但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他的体内！
那只渊瞳寄生虫，竟顺着他的视神经，悄无声息地爬行到了大脑边缘，用它那非物质的触须，轻轻触碰了某一段被层层封锁的、本不属于他的沉睡记忆区域。
一段宏大、苍凉、死寂的画面，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无尽的星空之下，九座由不知名骸骨铸就的、散发着无尽威严的空王座，并列于虚空之中。
而在中央那座最为巍峨、也最为破败的王座靠背上，清晰地镌刻着两个古朴的通用文字——
顾玄！
就在这画面浮现的同一时刻，镇魔殿之外，山海大荒的夜空中，那十二轮本应轨迹各异的惨白月亮，竟齐齐停止了移动，缓缓转向南荒边境、镇魔殿所在的方向。
仿佛在朝拜一位即将从沉睡中……彻底觉醒的第九主。
自那夜窥见地底巨眼后，顾玄连续七日未眠。
他不再做梦。